在鹧鸪山呆了两夜,庄冲等人却仍未回来,就连与寨中例行联络也未续得上。纪清肴再等不下去,喊了人去三州打探消息,自己也要领精锐再往无界砂海去寻。
当然,走之前得先把后山多出的那两人“安置”好。
故意放轻的脚步踏着晨光渐近,李辞盈尚且睡得迷蒙的,混混沌沌间似忽有一道凛冽目光重重压迫着薄薄眼盖上,停留得久了些,冷得她眼珠儿都像浮在冰潭中。
到底是未醒神的,李辞盈半掀眼皮,睇得个高挺的影子坐在床头,想当然就以为是裴听寒,她覆又闭眼,咕哝道,“醒得这般早?”
今日还有差事忙么?罢了,他忙便忙他的去,冬日寒冷,她可不想送裴听寒出府门。
那人闻言似有不满,竟是一句话不说。
少不得哄上一会儿,李辞盈将手从被下移出来,胡乱在周遭拍了两下才触到他的掌,指尖在冰冷的手背轻敲,她侧身把脸儿也凑过去蹭他的腕,声声娇怯似黄莺脉脉,“孟冬作阴,霜天苦寒,昭昭还想再歇一会儿嘛。”她信口胡诌着,“昨日里让厨娘备着鳜鱼呢,足有四斤二两重,晚些时候妾再起来熬白龙臛,您下了值回来也好解解乏。”
那人意味深长“哦”了声,蜷了指在她脸儿上轻轻巡刮,说道,“某以为三娘是不喜吃鱼的。”
生在肃州,哪里吃得惯鱼。
她令人在倒座房外边掘个小池,不全为着裴听寒爱吃鱼羹?
可他这般讨人厌烦,大清早拿两只凉凉的手指拂她额角眉间,指腹薄茧蹭得人痒痒的,李辞盈娇娇“哼”声,睁了眼,一面喊他道,“明——”
一个“也”字硬生生咽下去,险些把她噎得七魂没了六魄——永宁侯世子怎么会在这里?!那人显是将将起身,虽未失仪到衣衫不整,然其额发也未拢梳,青丝只用一条绸丝随意圈着,散漫垂在脑后,两只阴冷的眸子盯着她。
铺地也已不在,好端端盖回她的被上。
李辞盈慌忙要抽手脱身,刚收回一寸,那人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了她的手腕,萧应问垂眸靠近几分,将她拉向自己,压低的音调就落在她鼻尖。
“外边有人。”
思绪回笼,她才从宿魇中明了此时处境,词在嘴里绕个弯儿,李辞盈含糊了那个“明”字,也没往窗牍那边看,只改口喊他,“……凭意。”
假名罢了,但永宁侯世子大概仍觉僭越,眸色霎时沉下几分,暗光轻转,静得像冬日里结霜的冰河。
外面的自然就是纪清肴,她已穿戴上要横越砂海的行头,兀自推了门,要亲自端茶水给他们。
萧世子平日吃食皆有奴仆拣择,出门办差,也从不轻易敷衍自己那张挑剔的嘴。
无好茶时只饮清水,更莫说这一杯浑清的苦米茶还洇进去一颗未化完的药丸子。
纪清肴见他不接,更将泥杯往前递了递,“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些拳脚功夫说得过去,但萧郎君的身手——”实在让人放松不得。
萧应问神色更冷,“某已废了一只手,寨主仍不放心?”
这个时辰迷津寨已燃了炊烟,两道败垣之外,隐约也有孩童嬉闹声,这两日在寨中度日,其实略过这几人身后所负长矛,此间与普通山间村落并无区别。
纪清肴向窗外眺了一眼,笑了声,“他们称我一声大王,那总是要担些繁责的,这里头不过是一味软筋散,萧郎君就请见谅罢。”
她没空闲在这儿唱大戏——若不是为着他与李娘子这层关系,纪清肴早喊人将他腿折了,哪里用得着先礼后兵。
她冲左右一挑眉,两个五大三粗儿郎立即上前,作势就要把人架起来灌。
萧世子哪能受此侮辱,李辞盈只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要是打起来,指不定要殃及池鱼。
她忙接了泥杯过来,再递过去给他。
萧应问瞥她一眼,仰头咕噜几下喝了个干净。
冷茶酸涩,那丸子更是药味馥浓,嚼在齿间好似一卷梭树湿叶,萧应问腮帮子都麻了,拧眉掌住杯口向下轻晃两下,果然是什么也不剩。
“爽快。”纪清肴大笑,靠近拍了拍李辞盈的肩,又轻声道,“此去不知几日能回,但寨子里没人敢怠慢了娘子,你放心等待便是。”她想起什么,忽然又一顿,继续道,“若真有人这样胆大包天,等我回来必定收拾他。”
他们着急得很,简单交代两句,又都鱼贯而出。
李辞盈也不知是那沙盗脑子单一不弯不绕,还是萧世子本就心有七窍,等那木门儿复合上几息,萧应问两只手指按在喉下一寸狠狠一摁,那大半颗未嚼碎的丸子就落回手心了。
他如何能让自己落于砧上鱼肉,总之她见怪不怪。
“帕子。”萧应问在袖中摸了个空,又冲她伸手。
哦,他的帕子!李辞盈转身在枕下摸出那方软帕递过去,那人接了囫囵在手心一包,将那药丸子与帕子一同攥进掌中。
“嘭”一声轻震,再张开手时,只余下一片白烬。
他何至如此,药丸子扔脚下踩碎就是了,撒在风里谁知那是什么,再不济直接扔进篝火盆里,做什么这样大张旗鼓……
萧应问瞅了那面色发白的女郎一眼,随手将灰烬撒进了篝火中,残余的零星几点火点儿也被覆灭,化作袅袅一缕轻烟。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萧应问“哼”了声,凉凉道,“三娘拿了某的帕子尚不知足,莫非还想要这把刀?”
晓得他可能受药力所控,一双眼睛就不自觉地往人家束带上的小刀瞄,躲躲闪闪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像雪地里的火狐,两只赤色的软耳映照白地皑雪,心思昭然若揭。
李辞盈晓得他在杀鸡儆猴,移走视线,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满腹恼怒,一掀被,将人家的盖面重新翻回地上去了。
见他脸色黑下去,她两只眸子却似浸染笑意,弯弯地半眯着,明亮如同月牙儿般的,真有些像只狡黠的狐狸。
“……”小气模样,萧应问懒得同她计较,一样弯腰拾起来,慢慢说道,“早些收拾了,咱们出去走走。”
好容易上匪山,当然不能白走一遭。
承蒙纪寨主的嘱咐,寨中众人对李、萧俩个客气尊重,早晨午晌有人送饭菜,也为着萧应问服了药丸的缘故,无人多在意他俩个行踪。
更利于萧应问拉着人家四处打探地形。
鹧鸪山横断于砂海尽头,峭壁与祁连山隔出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平且直,刁钻似由仙人劈下一斧。距悬崖二十尺外,啸风如鬼魅,再近一些人的面皮也吹皱了。
他们沿着横山爬了半多时辰,才找着了鹧鸪山的顶峰。
李辞盈不觉得累,反之,山峦高嶂重叠,千峰争攒,能登在缥缈云顶上渺看人间喜乐,不失一种别样滋味。
可惜身旁的萧应问太过扫兴,没等人欣赏景色,一握她手臂,沉声又道,“有蹊跷,过去看看。”
蹊跷!蹊跷!李辞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这儿连一株树,一只鸟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人影踪迹,哪有什么蹊跷!
没奈何萧世子气力惊人,一只手能把她提到半空去,她只有离了这块风水宝地,跟着他往湿漉漉的石块上走。
霞光隐入山脊,风也渐冷,待重霄云散,他们总算找到了他口中所谓“蹊跷”。
悬璧之下陷进一道豁口,攀着绳索下去刚好够着个黑黢黢的洞穴,入口极狭,两人并行转身不得。
方才从崖璧悬下时,李辞盈倒不多少惧怕,但她单单对于这般逼仄的甬道敬谢不敏,只望一眼都觉着呼吸不畅,她好心劝着,“萧郎君平日里不读话本子么,此间阴森诡异,哪里会有人的踪迹,必定是上古仙草护兽的洞穴,咱们这样闯进去,定要触仙人霉头的。”
萧应问不以为然,低头看着就快把他手臂完全抱住的女郎——她是有意的还是怎么的,抱这样紧,手臂若有若无地蹭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阵地疼。
他闭了闭眼,说道,“是么,怎我看的话本子里,这样的石璧中必刻有传世秘籍?”
得,这人铁了心要送死。
走了大概三十五步,周遭已完全陷入纯粹暗色中,李辞盈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身旁那人忽停了脚步,她来不及反应,险些一头撞在前头的石门上。
“当心。”萧应问挽住她后撤一步,“这里走不通了。”
什么人会在这悬崖峭壁挖一间屋子?看来他料得没错,此处的确有蹊跷。
石门光滑,萧应问摸了两轮没找着着力的把手,又擦了火石来点折子。
光源近得刺眼,他令李辞盈拿远些给他照明。
而李辞盈呢,拿了火折子走远两步,见着他四处探看,也漫不经心往石壁上一瞧——
她猛地愣住。
“怎么?”萧应问很快发现她的异常,快步走近两步,见着了璧顶上一枚精致的圆弧图案——四向朝中,中空,内绘饕餮凸凹样纹。
她的反应实在奇怪,萧应问试探道,“三娘眼熟这个?”
眼熟,那可太眼熟了,裴听寒书房暗格里的镇纸底下就绘有这个图案,她见了不知多少回,偶有一日想起来问问,裴听寒却并不如平时一般知无不言,打了个岔就敷衍过去。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仍在怔神之际,萧应问已取下那柄金製小刀,刃光在指间淡如暗水,他昂首将它嵌进饕纹缝隙中——
石门“嗡隆隆”地震响,此间霎时风烟四漫,李辞盈抬袖遮了鼻子,却是铮亮银光自里间炫晃乱奔而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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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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