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莫不说好心办坏事,若不是傅弦回首那一瞬的迟钝,盗匪何能注意到隐在风沙中的一片纤影,一枪挑开扑上来护主的侍卫,骏马上的贼首咬住骨哨又吹出一声号令,灰空中翱滑的猎鹰鸣声回应,顺着沙丘脊线盘旋展翅而上。

庄冲接了人家钱财,讲好是一个不留的。

刀剑交刃声越来越远,李辞盈也越行越慢,直走到了相对平缓的沙地上,才扶在地上枯枝,扯开被湿气浸透的覆面,顺下一口气。

沙盗如何残忍,李辞盈在幼时便有所耳闻,那时她与二郎三、四岁,是夜里闹觉的年纪,阿姐与姑母一人抱一个,讲那侠盗大杀四方的故事。

然而故事总归是故事,李辞盈深知沙盗只为利趋,与她这般一穷二白的人又能有什么交集。

慢慢安静睡去,只为着阿姐嗓音又轻又柔,带着粗茧的手掌抚在背上,一下下的,宽慰她小小脑海中无边杂念,就此沉入梦乡。

李辞盈回首轻眺。

萧应问他们胜算不大,但她仍得尽完向导之职,亲往都护府走一趟,免得在肃州养伤的戚姓护卫知晓此事,又要寻她的麻烦。

心跳冷静下来,她计较着从这儿折返都护府的路程,走得快些应来得及在日落前出去——傅六郎还问走不出砂海该如何,这儿夜里凉如冰窖,带着沙子的狂风能把人皮吹裂。

不到万不得已,谁想在沙漠过夜。

李辞盈后怕摸了摸脸颊,又想起方才那一声惊惧的“郎君”,听不出是哪位的声音,也不知喊的是谁,但局势定是十分凶险。

她有些不明白。

数年后的宴会中,他两个分明好得不能再好。

李辞盈心中莫名惶恐起来,诚然,她不在意傅、萧二人会怎么死,怕只怕因为自己的介入,已令所有人的命数有了更改。

比方说,独身逃脱去都护府报案子难免是要过堂审问的,楚州牧嫉恨裴听寒,后者也对他避之不及,她现下惹了这般官司,裴听寒还会来为她作保么?

若是他不来,肃州城还有谁能为她赴百里之遥?

又或是他怕麻烦干脆将自己摘出去,断了和她的联络呢?

要不就干脆拖一拖不喊救援,可万一傅、萧神勇,仍然逃脱留下小命,她之状况岂非较前世更加狼狈?

况且她都取走那柄镜子了。

李辞盈一时没了主意,恍恍惚惚边想边走,全然没留意一道寒风鸷悬半空已一刻有余。

猎鹰跟着她,一步步向丘山行去。

又过一刻,隐隐约约听得风中蹄铃轻响,李辞盈脚下一顿,猎鹰尖锐的唳鸣自虚空俯冲。

凛冽劲风扑向脸侧,李辞盈这才惊恐抬首——鹰儿一双绿瞳竖成细缝,荆刺般的利爪直冲她两只眼睛剜来。

猎鹰张着羽翼,巨如魔鬼,她哪见过这样的玩意儿,腿下一软,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正是此时,东边一支利箭破空而往,其速快如电毂,就那般贴着她的脸侧,直直扎进猎鹰绿瞳中,连带那飞迸的腥血扑撞出去,好一道浓稠的血弧,却是一滴也未溅着李辞盈的衣摆。

这一连番生死轮转,实让人承受不住地发颤,李辞盈跌在砂石间,昂首去瞧丘脊上骑马挽弓的少年。

那儿郎逆光而立,她实在瞧不清面目来,但想也不会再有第二人来这砂海仍著玄衣。萧世子生来尊贵,曙日似也独宠于他,灼灼光华镀出个的英挺轮廓,他昂然收弓回去,端是意气峥嵘。

李辞盈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机缘,自去了太和殿起,好似桩桩件件,都令她与萧应问纠缠不休。

逃这样远了,仍被他找着。

“阴魂不散…”她低低骂了一声,转眼就忘了方才是谁飞箭相救,当然了,若不是萧应问,她又怎会落到如今地步?!况且她也没求他出手。

来不及计较这些,更多杂乱的蹄声自沙烟尽头震响,黄沙漫天,大抵是跟着猎鹰而来的盗匪们。

而丘上那人竟一拍马背,作势就要走了。

李辞盈立即撒了豪情壮志,拔腿上坡,干涩的嗓子尽力揉出个颤颤可怜的音调,喊他,“萧凭意!!”

“……”这时候倒是很会示弱,娇怯怯的。

萧应问一震缰绳,催马向她而去。

局势紧迫,他来不及停下,错身而过时俯身一捞——小小女郎本是轻如羽毛,只是没想到她身上绑的包袱这样沉重,萧应问手下一顿,哼了声,还是将人拽进怀中。

“……”

怎让人坐在前头?马儿在沙地疾驰,颠得李辞盈一时头晕目眩。

萧应问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你来指路。”

指路就指路,她本就是向导。想来若是她认不得路,他也不会费力来救。

沙盗从出路绕来,他们只有往黄沙更深处奔跑。李辞盈指了个方向,大声道,“咱们往这边走!”

萧应问“嗯”了声,又问一句,“会骑马儿么?”

会是会,只不过是来年才开始学的,如今的她应是不会。

李辞盈摇摇脑袋,发顶却像是在颠簸中磨着了他的下颌,她忙停下,收肩向前矮矮身子,马儿却竟一脚踩进沙坑里,李辞盈荡得离了位置,直直扑到那人右臂上。

怀中的镜子撞中了他臂上护甲,“哐”的一声金石鸣响。

“……”李辞盈忍住胸口疼痛,也不信萧世子能有这般恶趣味,死到临头了搞花头?可定眼一瞧,那人碰到她之后,握在缰绳上的手指显见忽然收紧了几分。

手背青筋微微鼓张,实算不上清白。

李辞盈霎时怒火冲天,恨恨揪住马儿鬃毛,咬牙道,“萧郎君都不看路的么,这样大的一个沙坑直直踩进去,若是摔下来,你我倒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话音刚落,前头忽得出现一团梭树枯枝,临到近了,他怎还不避让!

李辞盈没忍住“啊”声尖喊,萧应问才似将将反应过来,一提缰绳,马儿纵越过去,虚惊一场。

萧应问叹了声,还有空挠挠耳朵,“有障碍直说就好,不必这般鸡猫子喊叫。”

她这才觉出不对来,侧身回首一瞧,萧应问一双幽黑的眸望着虚无,淡得诡异,似一丝波动也无。

“……?”李辞盈呼吸都滞住了,脑中一时千头万绪,愣愣问道,“你怎么…瞎了?”

“……”到这个时候也不必计较她的话语究竟是震惊还是无礼,萧应问“嗯”了声,顺着她说下去,“半瞎,前边有什么东西,都劳烦三娘适时提醒。”

半瞎?!所以方才他就用这半瞎的眼来射鹰?!怪不说擦着她过去,劲风险些在脸上擦出道血痕来。

坐瞎子的马和一头撞进阎罗殿有何区别,李辞盈“哈”了声,使劲儿拍他的手臂,“得了,撒开!”

他还有脸笑,松了缰绳给她,又问,“三娘天赋异禀,这么着就学会马术了?”

这般淡然的调子,只怕是捞她上来时候就晓得她会骑马了。

后头杀声震天,她不至于在生死之际不懂取舍。

李辞盈接了缰绳,恨声说道,“抓好。”

“嗯。”又是虚虚弱弱的一声,片刻后,背脊覆上一具温热的身躯,萧应问靠近她的耳尖,低声道,“劳烦。”

那令人生厌的月麟香搅得李辞盈心里发闷,她没忍住嗤笑一声,刺他,“萧郎君是怕我一脚把您踹下去?”

萧应问淡淡一笑,声线凉且疏远,“当然,三娘恨我。”手臂在她腰间箍紧两分,他闭上酸疼的眼睛,一声声震在她清瘦的背脊,“只是某不解,究竟你我渊源何在?”

李辞盈一下敛了笑容,两眼望着前方,改口问道,“傅六郎等人如何了?”

如何了,沙盗悍勇,风沙迷眼,长卫与飞翎折了一半,萧应问令余下所有人都护住傅弦退战,他自己则引敌向西。

路上见着那只鹰,便一路跟到这里来。

“死了。”

“……死了?”虽早有准备,但骤然听到这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惊得李辞盈手下发抖。

而身后那人何其怪哉,竟哼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是了,李辞盈回神,但听傅六郎一口一个表哥,她早晓得他是嘉昌县主之子,这要是死在这里,怕某人是笑不出来的。

萧世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她怎得还不明白?不过多说多错罢了,李辞盈咬住唇,不想理会他。

“三娘吃惊什么,拎着包袱溜走之际,没想过他会死么?”萧应问却不罢休,还要继续说。

李辞盈理直气壮道,“怎是溜走?贼人猖狂,妾欲折回都护府找官兵相救。”

话毕她眼神微闪,抿唇待他问出她想要的问题。

萧应问果然上当,“哦”了声,手指在她侧腰一点,问道,“特意将平螺钿背镜顺走,也是为报官故?”

本以为她至少要惊慌一阵,却不想那人倒打一耙,“萧郎君定是好日子过惯了,浑不知人间疾苦。”

“何出此言?”

李辞盈道,“我这般身份的女郎去往都护府,轻易是见不着楚州牧的,若是身上没有宝物傍身,即使击鼓鸣冤,府中也无人理会。”

这意思就是想说西境州牧玩忽职守了?萧应问皱了皱眉,若是此事当真,倒是不介意往上面提一嘴。

本是没多想的,不知怎么的,他忽得忆起三月初三那夜,她伏在裴听寒手臂哭得摧心断肠的模样,或是她发上那一点点残留的玉芙蓉香气提醒了他——

西境州牧若是倒台,受益之人便是肃州郡守裴听寒。

想通此间关窍,萧应问骤然发笑,反问道,“那于幽云林中呢,三娘拿走戚郎君的荷包,也是为求见裴郡守之故?”

这人怎不按常理出牌?!一口黑锅回扣过来,气得李辞盈倒噎凉气,颤颤然真是说不出话来。

而那人唯恐气不死她,仍然要当场戳穿,“虽州牧史贪婪,然三娘为裴郡守之心,也是日月可鉴啊。”

李辞盈扯扯唇,勉强扳回一成,“当然,萧郎君以为三月初三那夜妾如何为戚郎君伤势忧心啜泣,自然是因为不想有人在肃州城生事儿,碍着了裴郡守的前程。”

此句下去,后面那人竟就不再说话了。

她虽有些疑惑,却还乐得清净。

如今不是计较小事的时候,埋头跑了一个时辰,后头人声渐远,马儿也近脱力,再如何拉扯缰绳,也是不肯另挪。

叆靅云布,今夜与萧应问宿在砂海在所难免了。

晚点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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