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六章 愿赌服输(7)

沈冰一步一挪的向回走,每一步都重于千钧。

她一直站在城门外等太阳完全升起来才开始向回走。而城内会发生什么她完全能够预料得到,她不怕。死都不怕,还怕叶天不成。她心满意足了,她终于不负柔康和叶旋的重托,不管慕羽将来命运如何,至少他不会死在叶天的手中,不会再饱受手足相残之苦。从某个方面来说,她救了叶天。

沈冰仰头望天,天气真好,太阳也很好,她轻轻哼着小曲。有些累了,便倚在城门口的雕柱旁看太阳将朝露化为清风。

她的脸有些红,如同抹了胭脂。

柔平揉着发昏的头坐起身来。他刚一清醒就发现自己床边站了一堆人。他愣了一下:“你们!?”

一名亲卫舒了口气道:“您总算是醒了!”

柔平莫明:“你们挤在这里做什么?”他说着披衣下床,脚下却是一个踉跄:“碧罗梦?”他一凛之下彻底清醒:“我妈做了什么?!天哥呢?慕羽呢?”

那名近卫道:“冰夫人用碧罗梦迷倒了大狱的守卫,将慕羽夫妇放走了。不过,御主他不让人声张,还亲自带人去追索。我想御主应该不会将夫人怎么样。”

柔平心中叫苦,他知道叶天的性格,越是不声张就越是心机深重,将要发难。心中忧及母亲,疾声叫着备马,跌跌撞撞的在几名近卫的维护下冲上马背也向城门奔去。一路上他头重脚轻,好几次摔落下马,都勉力支持。

他隐约记得母亲昨夜的嘱托,心下不安,策马更急。

青青碧草离人魂。

沈冰站在浴水之泉畔面对叶旋和函华弥的墓碑,仿佛又置身二十多年前那一场婚礼。

她轻轻笑着,将脸贴上叶旋的墓碑:“函姐姐,冰冰只靠一下下。”又向着函华弥的墓碑抿嘴一笑,一副小儿女的娇羞之态:“冰冰我,我只是枕枕旋哥哥的肩。”

在二人的墓碑前坐下,沈冰不堪重负般向后微仰:“呐。旋哥哥,华姐姐,冰冰来看你们了。冰冰这一次没和康一起来。不过,冰冰很快就会和他一起来陪你们了。天天长大了,小宇也长大了,冰冰和康也老了。天天像是一只老鹰,翅膀已经很硬了,他会是位好御主。将来,小宇和珍珠也会回来,带着可爱的小孙孙来看你们。旋哥哥,小孙孙很可爱,像你的儿媳妇,将来长大了也是不会输给他爸爸和叔叔的帅小伙子……华姐姐,冰冰也想抱自己的小孙孙……不如你让小宇让一个给冰冰好了,阿平那孩子……”

她身子越来越软,不得已整个人靠在了叶旋的墓碑上:“华姐姐,好姐姐,冰冰累了,再靠靠旋哥哥的肩,不要生气。冰冰好喜欢旋哥哥,所以才闹了你们的婚礼,不过,冰冰已经有康了,冰冰很幸福,现在也是……”

她慢慢闭上眼,眼前出现柔康的幻影,伸手:“康,你来接我吗?”柔康一如当年的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叶旋和函华弥咬着耳朵,叶旋伸出一只手揉上沈冰的发心:“小丫头片子……”

沈冰满足的笑了。

叶天快马奔到时,远远的就看到了沈冰白如雪的身影。

他御风而至,一把扶起沈冰:“冰姨!”

沈冰的身子已经开始渐冷。

叶天心头慌做一乱,一连声唤着冰姨。

沈冰的眼微微睁开,看到叶天,笑了一下:“天天,是你。”

叶天如坠冰窟,怀里的身体越渐冰冷,他不及多言,俯身要背沈冰:“冰姨,您别说话,我背您回城去!”

沈冰右手死死扣住叶旋墓碑的一角,竟怎么也掰不开:“不,我不要回去。”

叶天慌了:“您的样子不对!我要带您回去!”

沈冰一味的反抗,一边道:“旋哥哥,冰冰要嫁人了,冰冰要嫁给康。有人有娶我,冰冰是个好女娃。”她竟是将叶天错看成了叶旋。

叶天扯她不动,手上碰到的地方已经由冷转热,沈冰的脸色也越渐鲜艳。

叶天心头一凛:“三月桃花红!”他不敢置信的后退几步:“三月桃花红,冰姨,您竟服了三月桃花红!”他冲上来用力摇晃着沈冰:“吐出来!快吐出来!快把‘三月桃花红’吐出来啊!”

沈冰笑比春风,在听到“三月桃花红”后,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儿:“叶天,你是叶天吗?”

叶天不住点头,几乎要哭出声来:“您怎么可以服下这种药!冰姨,别怕,我找最好的大夫来治您!先跟我回去!我,不我,我不会把您怎么样啊!”

沈冰轻抚他的脸:“天天,傻孩子。在咱们游域,还有比我更好的大夫么……自从你康叔叔去了以后,冰姨就已有随他而去的念头了。这些不是你的错。只是冰姨私纵死囚,你不恨冰姨吗?”

叶天用力摇头,泪光闪现。

沈冰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宠着你吗?你长得不仅是像父亲,而且性格也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看到你,我就像是又见了你爸爸一样。我和你爸爸还有阿康,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对我就像是对亲妹妹一样宠着爱着。天天,他疼我,就像你哥哥疼你一样啊。”

沈冰的声音越来越低:“冰姨私纵慕羽,是不想你犯下大错,将来追悔莫及。你的性格过于偏执,我和康又太宠着你,旋哥哥他们走的早,不能好好教大你,冰姨害怕呀,冰姨怕你回不了头。是冰姨宠坏了你,引发了今日的惨祸。但是,小宇并未丧于你手,将来总还有再见一天……你不必内疚今日之事,冰姨是自愿的,我老了,我想只陪你康叔叔,要他宠我一辈子。”

她抚着叶天脸上泪痕:“天天啊,你将来喜欢哪家的姑娘,就请你明兰阿姨做主娶了她……”她眼里的光渐渐淡了,三月桃花红的毒发到极致,虽令她回光返照,却也走到了尽头。

“妈妈!“

突然,柔平的声音远远传来。

叶天下意识回头,只见柔平卷了一阵旋风奔至,在跌了一跤后迅速爬起:“妈妈!”

叶天将怀里的沈冰交到柔平手上,别过头去。

柔平接住母亲身体,心已是凉了彻底,不甘心的连声呼唤,终于唤得沈冰一丝清明。

沈冰抬手为独子拭去泪痕:“乖孩子,不要哭。”

柔平用力点头,却哪里忍得住。

沈冰无奈的勾起一抹笑颜:“说过不哭,却不停流泪。你真是不乖。”她爱怜的看着儿子,努力维持自己那一丝清醒,道:“妈妈还以为见不着你就得走了。平儿,还记得昨晚妈妈和你说过的话么?”

柔平用力点头,哭道:“妈!你不要死!”

沈冰道:“人都是要死的。别哭了。从前呢,你爸爸早该听我的话给你起个‘刚’字。你本就姓柔了,再叫个‘平’不是一点个性也没有了么?要是叫了‘刚’,就不会哭成这副样子了。”

柔平道:”不!不管我是叫‘钢’还是‘铁’,我都会哭成这样子的!妈!我已经没有爸爸了!你不要死!”

沈冰微笑:“你还有天哥啊。”

她的手从柔平手中滑落。

柔平吃了一惊,再用力摇她:“妈!妈您醒醒!”

沈冰却再也一动不动。

柔平转向叶天,两眼茫然:“天哥,我妈,我妈她……她……”一句话未说完。身子向后一倾,昏倒在叶天怀里。

草原仍然是一片的宁静,谁人离开了,或者是谁人来了都再惊不起一点尘埃。

浴水之泉旁的新坟又添了一座,浅碧色的墓碑上篆刻着两个漂亮的行书:沈冰。

简单鲜明得一如沈冰平日里爽朗明快的言行。

沈冰,就只是沈冰,在这里她不再是柔平的母亲,她只是柔康的沈冰。

柔平在极短时间内失去了双亲,这个打击对他而言实在过于痛苦,以至于他无法坦然面对。长年的积劳和锥心的伤痛将他打倒,在沈冰下葬期间一直昏迷不醒,只是不停的唤父母亲,像极了无辜的孩子。

沈冰的一应后事都是由叶天亲力亲为,尽管在整个过程中他也形同木偶一般。在游域与历任叶姓御主共同进退,不离不弃的柔家也终于败落。兔死狐悲之余也有人在思考着将来的前景,叶天却顾不上这许多。

沈冰的墓紧挨着她深爱的柔康与叶旋夫妇,只有她的墓碑是浅浅的碧色,一如当年在叶旋身畔笑闹的小小少女,总是突显出来的那一个。

叶天一整天都静立在柔康夫妇的新坟前,望着那整齐的一排四人的墓碑发呆。他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却又无从开口。

叶天的表情是痛苦的,他攥着自己的拳头,低哑的语声只得自己听到:“冰姨,康叔叔,连你们也走了。你们怎么可以都离我而去。阿平怎么受得了一起失去你们的痛苦?冰姨,您好狠的心,好绝的手段。阿平,不是您最心痛的孩子么,如今你们丢下我们……”他一阵哽咽:“我会好好照顾平弟的。”

柔康走了,沈冰也走了,这是两个在最艰苦时期陪伴自己的可以托付一切的亲人;而地下高原那边,海伯伯不在了,初掌大统的林飒和才有所复元的海澈并不是能完全依靠的存在。不是不信任,而是信任太淡漠。对于林飒,叶天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妒嫉,所以他可以帮他却不能完全依赖;而海澈,几乎不曾谋面,在记忆中淡薄到极点的海澈,只是在他在游域养伤时才有的接触,也使他无法认可。叶天在想,孤军作战的游域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

柔康和沈冰的死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盟国的地下高原,心中便是存着这样或那样的顾虑。他与林飒有生死之交,却无生死之谊。

叶天思考着,静静的思考着,直到月亮沉了下去,太阳再度升起。

当叶天终于能够去推开柔平休息房间的门时,赫然已人去楼空。只在桌上有一封没封口的信被风吹动。那是他熟悉得柔平的笔迹:

天哥: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无法平静下来,只有选择悄悄离开。两天之间,我失去了两位挚亲。虽然,爸爸和妈妈都告诉过我,要我好好的辅佐你治理游域,可是目前的我做不到。虽然你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他们却是因你而死,你叫我要怎样面对你?我要用何种方式来面对你?我无法与害死我父母的凶手同一屋檐下。

天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懂,你真的还是从前我熟悉的天哥吗?你怎么会如此残酷,连初到人世的婴孩儿都不肯放过。或许你说的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是,婴儿何辜?不要说婴儿了,被药物控制,沦为魔鬼奴隶的慕羽又何其无辜,你不但要杀了他,连他的妻儿也全不放过,让他饱受煎熬。这不是我所认识的叶天,我认识的叶天虽然不是这个样子。或许,我从来不曾真的认识过你,也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或者,那个你在慕羽出现时觉醒了。冷漠,冷酷,近乎疯狂的你。要我与这样的你朝夕相处,我不敢!

天哥,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我可以,我可以不在乎过去曾发生了什么,将来又会发生什么,目前,我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我逃了。换作是你,也会这样想吧?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或许,我们都太年轻,太冲动,太固执,只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但请原谅,我不能苟同你的看法。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冷静下来,看这一切时才会体味到真的人生含义吧,等我内心伤口愈合的时候,也许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如爸爸妈妈所愿的那样继续守卫着你,尽我全部的精神与力量。

天哥……我还能再叫你天哥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珍重。

柔平拜别

叶天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

那一个下午,叶天独自一人,哭得心也碎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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