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九章 相思有尽(5)

风中吹来的是血的腥气,是海澈无比熟悉的血的腥气,那是林飒的血的味道。

苍白的青年猛得立直了身子,却随着胸口突如其来的绞痛而再次坐倒在花间林下。

他的时间有限,海澈自己很清楚。

他的时间短暂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灭。

他很小的时候就偷偷潜进过父亲明令禁止的那间古文献书库里去过。在那里看到了一些真实,所以更迫切的想要些真实,属于自己的真实。

他从不曾告诉父亲和表弟自己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他只是想用自己全部的生命痛快的在人世间走上一回,却遇到了明明。

八岁那一年的相遇改变了今后所有的人生路径。

痛也罢、恨也罢、悔也罢、怨也罢,都得不动声色的继续走下去才行。

海澈仰头,细密的落雨仍然在不疾不缓的下着,水气给“含雪”阻截在外,刺骨的寒气却是一刻不减。

伸出左手,在掌心绽放的一朵娇嫩妖丽的蓝色的玫瑰,薄薄的花瓣像是经不住风雨。

在花瓣的幻影下,清楚的看到了在青璃湖畔对峙着的倪佳与何朔。心头的苦意涌了上来。

右手的中指点压在花间,将自己的气送了过去,伴着胸口一阵紧过一紧的激痛,海澈想:“但愿,还来得及。”

何朔微笑的时候其实是很危险的含意,毕竟,狐狸都是狡滑并危险的存在。

所以当他的分光镖出手之后,倪佳虽然连理都不想理,谢明翔却不能放松心神。

果然,分光镖的目标并不是倪佳,而是倪佳面前的水镜。

水镜因为谢明翔的及时拦截而避免了给打得粉碎的下场。

倪佳眉危险的挑高,同时扬起了纤纤十指,结了个并不繁复的手印。

本来平静的青璃湖突然升腾起了近两人高的大浪,向何朔站着的方向扑来。

何朔的双手分张,撑开个庞大的镜反,将奔涌而至的湖水挡下。

倪佳赞许的笑笑:“灵狐中的银狐族,是属于水的,这点我倒给忘记了!”

她这样说着,却更加催动起青璃湖的湖水来。

谢明翔看着这样的倪佳,突然有些陌生。

倪佳,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走半点弯道,哪怕对方是海澈。

他沉稳的目光在两人间扫了几扫,决然的站到了倪佳的面前,按下了她的手:“阿佳!停下。”

与他沉稳的眼神相对,倪佳的浮燥敛去。

何朔收回自己的幻术,苦笑:“真不愧是谢明翔大人。”

倪佳恍然大悟,原来,何朔仍然是在利用自己心中那一瞬间的迷茫。她不由有些真正的佩服这只倔强的狐狸。

风微微的拂暖,不似才落过雪,也不似才落了雨,倒像是花繁叶茂五月的春天。

倪佳的眼神透着赞许与狠厉。

她那华丽悠扬的声音徐徐传至:“小狐狸,你想怎么个死法?我可以成全你。”

何朔略挑了挑修长的浅色的眉。

他想起了不在此处的林飒。

何朔从来不曾后悔认识林飒过。

第一次在马戏团的栅栏里看到那匹浑身雪白却瞪着一双祖母绿漂亮眼眸的银色的孤狼时,那是还是个少年的小小银狐就想和他做个朋友。

他喜欢那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眸,喜欢那会突然勃然大怒的性格,像万花筒一样百变的少年。

第一眼见到林飒,何朔就看出那其实是个因为意外而沦落的人类少年,非我族类。

第一眼看到林飒,那双眼里的火焰色让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失去所有希望的何朔的心里也重新燃起了火苗。

何朔知道,那一段岁月,正是那一段岁月再也分不开自己与林飒,而他由衷的感激由于谢明翔而产生的那段过去,有了那过去做为基石,使得林飒与自己无法分离。何朔其实很想见见让林飒心心念念的表哥,想看是什么样的人与林飒能有如此深的羁绊,让那个风火般的少年死心塌地。

见到时,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

海澈生得太过漂亮了,漂亮的不像是林飒的表哥,倒像是林飒的姐姐。

这么漂亮的男生,在神话传说中只有远古逝去的亡灵。

所以当何朔知道了五种玫瑰的真实之后便不再意外了,而坦然接受了。

在银狐族的传说里,关于那执掌植物的神衹敬如天神一般。

世上先有创世造物再有至高皇权,但在银狐家族看来,或者是在万物生灵看来,没什么比那人来得重要,如花一般美丽,如花一般娇弱,如花一般轻薄,如花一般澄澈,那是将整个永恒都予以了世间生灵的美好存在,即使已经千万年过去了,世间的万物生灵也不会忘记他们和他的。

何朔轻轻笑着,坦然的接受倪佳给予的致命一击,他并不是倪佳的对手,也从来没想要当她的对手。他不过是为林飒他们争取一些时间而已。

谢明翔焦灼的眼神在眼底一闪而过,那心地善良的青年还是如十余年前,一双眼睛那么的干净,可为什么却心甘情愿成为倪佳的走狗?何朔不想管也管不了。

只是,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未如愿袭来。

灵敏的嗅觉使他不能忽略那一缕细细的淡然的花香。

何朔猛张开本能闭上的双眼!

花香盈袖!

那是与别不同的花香,只得薄薄的一缕,似断似续,似花非花,云里雾中。

倪佳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空隙,神经也随之绷紧。

谢明翔的心头突突直跳,竟似比倪佳还要来得紧张。

他左手死死的握拳,右手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拉开一脸惊喜莫明的倪佳。强行抑制着自己胸口喷薄欲出的情感,他向倪佳的身后让开了半步。倪佳尤自不觉。

她周身的水气萦绕着,细细的水滴都在激动的跳跃着,一如当年将那少年制于掌中时的雀跃着。

极度的兴奋让女子的脸颊绯红,透着喜色,神采飞扬间眉梢眼角都跳了起来。

一只手,一只倪佳过去近十年熟悉非常的手伸了过来,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朵纯净如雪的五瓣玫瑰。

那是海澈的“含雪”,护身玫瑰。

那食指尖尖纵横交错的网格似的伤痕细细浅浅映在倪佳眼睛里。

倪佳知道那留在海澈双手上的细细纹格是什么,倪昊曾经在八年前根据失传的古籍研究出一种叫“寸丝”的酷刑。

名字极优雅,用来配那人正好。

还有一种叫做“梅花点点”,那人别非梅,却是花,用来配他也正好。

那时的隐忍不发,那时的汗流颊背,那时少年因为剧痛而高高仰起的脖颈扯出极优美的弧度。

十指连心,都说在那十根细长白晳的指上用刑,再是倔强总也是要招的,但那少年就那么死死撑着,一言不发,只那一对漂亮的青黑色眼眸牢牢盯着站在他正前方的自己的母亲。

那双漂亮的手几乎就这么给废掉了。

如今,它手执“含雪”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姿势仍一如昔年的优雅,执的不是花,而是天地。

那朵花花瓣四散开来,将水流星紧紧包裹其中,缓缓落下。

手的主人的虚像在三人面前一闪而过,快得如同流光。

何朔的身子一倾,给裹在花海中,渐渐消失。

倪佳嘴角向上一挑,脚下斜斜踏出,一滴湛蓝色的水滴向着何朔直击出去。

失了主人的花气支配的“含雪”,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破绽也会让倪佳有机可趁。

所以当何朔真正自倪佳与谢明翔两人眼前消失时,地上残有一滴红血,色泽鲜艳如夕照!

于是倪佳笑了,笑得一如谢明翔记忆中的张扬与招摇。

在黑狼谷的密林的深处,层层叠叠不止尽的深处,不同的方位,不同的伤势,却有三个人都在捂着胸口不住的喘息着。

只是一个身后有花有草,周身花香萦绕;一个被个小姑娘紧张的扶持着,小女孩子泪眼朦胧;还有一个苦笑着擦去唇边的血色,低头:一点莹蓝闪烁,那是一滴水珠,却深深嵌入体内。只是封住了血脉,任凭时间在流逝。

四周渐渐传来足音,有植株们在耳边低声耳语,互相传递着消息。

海澈颤抖着指尖再凝起一丝花气,一缕花音送出数里:“阿飒、阿朔。”

他咬着泛白的唇撑起身:“幻梦招来!”

娇嫩的蓝色花瓣如云似雾,将在不同方向的另两组人一一掩藏。

海澈的眼眸是薄薄的紫色,他的唇角也向上微微挑起:“倪佳,还没分出胜负呢。我怎么可以在这里把大家输了给你。”倚着身后的红杉,直起身子的海澈一步也没有停留,走向记忆中的青璃湖畔。

青璃,其实是轻离,喂,阿苏,你可不要轻言离别啊。那是叶青璃留给海苏最后的话语。

倪佳轻轻抚弄着腕上的琉璃珠,她知道海澈大概所在的方位,只要这琉璃珠在手,她与海澈就算分离多远在允许的感知范围内时。她都能清楚的听到海澈的心音。

多亏了这串海澈唯一的饰物,也多亏了这世上他们是唯一有一半血缘相同的至亲!是倪佳的障碍也是她的利器。

一瓣落花轻飘飘的滑下倪佳的肩膀,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微抿起唇,细长精致的眉也挑起:“来了。”

谢明翔并不知道她所谓的来了是有何指,但海澈就在附近的认知却令他知趣的没再多嘴。只是静默着看脚下的青草皮。

在第一缕花香送入鼻端时,林飒就几乎要怒吼起来。

这是海澈的花气,林飒太过于熟悉了。

是什么样的情况让海澈要动用与他性命相关的花气?是因为自己的笨拙吧。林飒是如此的痛恨着。

这种带着深沉歉意的痛恨多年来一直盘旋于他的脑海之中,心底深处。他对于海澈只是个负累并非助力的认知,曾经让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绝望。自当他借海澈那时唯一可以运用的花气逃出升天的那一日起,他就在痛悔着幼年的懒散,拼命的努力的锤炼着自己,他不是海澈的负累,他可以很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重要的亲人。

但是,他明明已经很强,为何还是会输于倪佳?将海澈置于险境?

杨瑁焦急的望着林飒,她也能感受到海澈的花气,更能感受到林飒的绝望。她轻轻的垂首,道:“海澈哥哥是很强的。”她希望能提醒林飒最真实的所在。

林飒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低哑的声音在杨瑁听来毫无半点精神:“表哥的身体已经在极限处,再动花气是会很危险的。我,”突然上涌的气血让他不由轻轻咳嗽。

倪佳的水流星极为霸道,细微的水流凝成一线击出,看上去是一滴,却是由无数滴凝聚而成,杀伤力不但惊人而且狠辣。她的处事与能力毫不似个女子。虽然不适用于倪尊寿的疾电,却已经自成一家。

一瓣落花轻缓的落到白皙的掌心,北歆的眉向上略挑了挑。

这里是孟得尔小镇,平静的如同无风的小镇子,安静的让人全心投入。

北歆在这里盘桓了七八日,离激情平原不过数十里地,她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动身前行的意思。

叶天给禁锢在慕凯的泽之囚笼里,片光不见。

北歆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那一瓣落花,抬头,看满树的粉白薄黄,是不知名的小小花树,却开得灿烂。

天气微凉,才落过雨雪,记得听那人说过这种花应该叫做“半月梨花”,只在这小小的镇上能见到就已经是极稀罕的了。

没想到呢。

北歆这样想着,眉眼间也带了一丝笑意。

“半月梨花”不过是梨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品花树,在最冷的季节开放,却从来少不了他的关怀。

那人若是还活着……

是的,只要是花草树木,便如自己一般怎么少得了他的关怀。

他若是还活着,活到如今这般年纪,该是怎么样的风雅和张扬,他本就不是个沉静的人,所有的人都给他那副外表给欺骗了,以为人善可欺,却不知那人骨子里是嶙嶙风骨。

若是能再比肩而行,四目相对,不必言语,只一笑间便心意相通。

自己仍是不识愁滋味,那人也仍是自己的避风港,只要在他的身边便无惧任何的风雨来袭,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是一方天下一处霸主,在他的面前也仍是个傻丫头。

只是自己的这一双手,早已经染满了血腥,不配再握他的手。

只是,轻轻仰首,一滴清泪滑下,沿着鼻翼滑过唇角,滑下尘埃。

“大小姐!”

慕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扭头,眉眼间不复流情。

“阿沅,别逼着我恨你。”

“叶子,你也别逼着我恨你!”

这是当年在这轻离湖畔的两句对话。

是叶青璃与沅芷的对话。

当年沅芷的泪滴与叶青璃的绝情。

当年的沅芷对着一脸冷漠不复情深的叶子,泪流满面:“不要逼我恨你!”

叶青璃只是轻轻的道:“阿沅,恨我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影子。”

沅芷爱恋叶青璃一生,如何能恨得起来?

但叶子那冷漠的眼神让一心为他的少女心碎成瓣。

之后的数十年,年华老去,沅芷一生也不曾再踏入黑狼谷。

她永远记得当年叶子说的:“别逼我恨你。你若是对阿苏不利,阿沅,别逼我恨你。”

一连两个:“别逼我恨你。”

倪佳在等着,等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儿的到来。

一年未得他的消息,倪佳甚是想念。

掩着自己的胸口,林飒环视四周,淡淡的花香在身侧隐现,那是属于自己家表兄的花气,而且还是司掌“幻象”的“梦幻”。

表哥所做的仍是和当年一样的保护,自己也只能做他羽翼之下的被庇护者。无论自己如今有多么强大,在他眼里也仍是当年的林飒。

看着杨瑁水汪汪的眼睛和那不加掩饰的焦急模样,林飒努力闭了闭眼,平静下燥乱的心态。

他不是海澈翅膀下受到庇护的孩子,他得庇护海澈才可。

他得冷静下来,细细的查找海澈因为花气而掩藏起的行踪。

杨瑁的长长的眉紧颦在一起,紧张的看着林飒脸上变幻的表情。

她自小在径若寒的身边长大,看到和听到的远甚于此,只是她还太小,所以慌张的神色还是显在了面上。

等到林飒的表情缓和下来,杨瑁知道林飒已经平静下来。

林飒深吸了口气,顺着那一缕花气,在心中默默的呼唤:“表哥。”

已经走到青璃湖畔的海澈听到了林飒的心音。他微挑起唇角,沉静如水。却没能回应林飒。

他的眼睛已经透过半湿的水气,看到了艳丽的倪佳。

倪佳与谢明翔站在那里,半湿的水气衬得她肤色愈白,眸子越黑。

她亦挑起薄唇,挑高个清丽的笑颜“别来无恙。”

她笑得自然得体,一如当年在梨花树下初见时的坦然。

仿佛是时光的倒转,光影的游离,碧波漾漾的青璃湖,仿佛重现着百余年前的尘封旧梦。

四目相对,相似的眉眼与神情,一个淡然,一个轻挑。

谢明翔十分知机的再次退开。

在倪佳的面前与海澈独处的倪佳是不需要有人做陪的。

在她面前有海澈时,别的人便如同不存在一般,她的视野有时狭小有时又阔得紧,便是父母亲人在前也是如此。

谢明翔喜欢她这样的性格却也在心中不认可她的冷凝。心也在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中凝结成冰。

海澈的眼略抬了抬,猛得瞠大,他看到的是草叶间那一滴碧血。

倪佳浅笑:“那是何朔的血哦。纵然是你的花气也没能让他避得开我的袭击。”

得意的挑高了眉,微微斜起的眼角,泛起俏皮和恶意的喜悦:“如何?”

海澈的眼向她腕上的琉璃珠一瞥,淡淡心音传入倪佳的心底:“阿佳,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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