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元年八月,秋意初临洛阳宫城,太液池的残荷尚余几分绿意,紫微城中的气氛却已凛冽如深冬。睿宗李旦即位两年,年号初由景云改为太极,然其“无为而治”、依违两可的秉性,非但未能弥合朝中裂痕,反使朝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僵持与内耗。权力的天平两端,一端是权倾朝野、树大根深的太平公主,另一端,则是羽翼渐丰、锐意进取的太子李隆基。双方角力,日趋白热化,其最集中、最骇人听闻的体现,便是那“宰相七人,五出其门”的诡异政局。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已俨然成为这帝国权力博弈的隐形心脏。烛火常明,文书堆积如山,往来传递文书的宦官与低阶官吏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杜善端坐于案前,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疲惫与警醒。她的案头,如今堆积最多的,已非寻常政务,而是关乎中书、门下两省宰相及诸司要员任免、迁转、弹劾的机密文书。公主的意志,正通过这些墨迹未干的纸页,强力渗透并试图掌控整个外朝。
一份刚从鸾台密送而来的、关于新任中书侍郎人选的议状草稿摊在面前。原侍郎因“疾请致仕”,空出的要缺,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草稿上,鸾台倾向提名太子詹事张说,朱批备注:“说,东宫旧属,才具优长,颇合储君之意。” 而在一旁,则有太平公主凌厉的朱笔批注,力主擢升殿中监窦怀贞,理由:“怀贞,清谨稳重,晓畅实务,堪当大任。” 窦怀贞,正是以谄事公主、自请改姓“窦”以避公主先夫讳而闻名的佞臣。
杜善沉默地看着这两行截然不同的批注,字里行间刀光剑影。她依例需草拟一份节略,综合双方意见,呈公主最终定夺。她提笔,字斟句酌,先客观陈述张说之才与东宫属意,再述窦怀贞之“稳重”与公主推荐,最后附数句关于中书省当前需“持重老成”以“调和阴阳”的套语,看似不偏不倚,细微处却略倾向公主之意。写罢,她将节略密封,交由心腹宦官直送公主。
数日后,正式敕书下达:窦怀贞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政事堂为相。而张说,则被外放为尚书左丞,明升实降,远离核心。
又一份御史台弹劾吏部侍郎的奏章送至。被劾者乃公主亲信,罪名“选官失当,鬻爵营私”,证据凿凿。奏章副本后,附有太子一系官员的联名支持。公主阅后大怒,朱批:“此乃构陷!着吏部、刑部核查,劾奏者所言不实,反坐其罪!” 杜善奉命草拟批答,她知此事棘手,若依公主之意强硬驳回,必激化矛盾。她于措辞中稍作缓和,将“反坐其罪”改为“需查明真相,若系诬告,当予严惩”,既维护公主立场,又留有余地。然公主审阅时,竟提笔将“若系诬告”四字直接划去,恢复强硬原意。批答发出,朝野哗然,清流侧目,东宫愤懑。
此类事,日复一日。杜善亲眼见证着政事堂的宰相班底,如何在公主的运筹下悄然变化。崔湜、岑羲、陆象先、窦怀贞、乃至一度投靠太平的刘幽求……一道道任命敕书、迁转文书经由她手核发归档。七位宰相之中,竟有五位或出公主门下,或与其过从甚密,唯郭元振、魏知古等一二老臣尚保持几分中立。公主府的门庭若市,澄心堂的文书如织,皆是为维系这“五出主门”的奇特局面,将外朝决策之权牢牢攥于手中。
太子李隆基岂是甘于人下之辈?东宫的反应,亦通过文书清晰传来。有对公主所荐宰相决策的激烈驳议,有对公主一系官员不法行为的猛烈弹劾,更有绕过政事堂、直呈睿宗的密奏。杜善处理这些文书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太子那被压抑却日益炽烈的怒火与不甘。一份关于边镇军粮调配的奏疏,东宫批请速办,政事堂窦怀贞却以“需核实效”为由拖延;一份关于科举取士的条陈,太子主张拓宽寒门,公主门下宰相则强调“敦崇门第”。每一道文书往来,都是一次无声的交锋。
杜善身处风暴眼,心力交瘁。她需以最精准的笔触,将公主的意志转化为无懈可击的官方文书;需从雪片般的信息中,甄别出东宫的反制动向,及时预警;更需在文书流程上,确保公主一系的政令畅通无阻,同时巧妙规避或化解太子一系的阻挠。她案头那枚“太平公主府行遣”银印,每一次落下,都重若千钧,既是权力的行使,也是风险的累积。
某日,一份极其敏感的密报抄件送至她案头。内容是东宫近臣姚元之、宋璟密谒睿宗,痛陈“公主权倾朝野,宰相多出其门,非社稷之福,恐生变乱”,恳请睿宗“抑外戚(实指公主),强宗室(实指太子)”。睿宗态度暧昧,未置可否。这份密报,如同惊雷,昭示着斗争已从文书攻防,升级至御前直谏,图穷匕见。
公主阅后,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忽命杜善:“调近三月所有涉及东宫奏请、及姚、宋二人经手文书来!” 杜善心中凛然,知公主欲从中寻找反击破绽。她连夜调阅档案,仔细梳理,最终将几份东宫关于削减用度、裁撤冗员的奏请,以及宋璟弹劾某公主府属官贪墨但证据略显不足的旧疏找出,标注呈上。公主据此,反劾东宫“苛待宗室,收买人心”,指姚、宋“构陷忠良,离间骨肉”。
这场由密报引发的暗战,再次通过文书激烈展开。杜善起草批答、整理“罪证”时,手心底皆是冷汗。她深知,此举已是**裸的攻讦,再无转圜余地。
太极元年秋,就在这“七相争权”的诡异平衡与日益激烈的明争暗斗中,睿宗李旦深感心力交瘁,且或因察觉危机迫近,竟突然禅位于太子李隆基,自称太上皇。一场突如其来的禅位,瞬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然而,权力交接并非风平浪静。太上皇虽移居百福殿,但仍下诰:“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太上皇。” 这意味着,宰相任免等最高权力,仍在太上皇以及背后施加影响的太平公主手中。新登基的玄宗李隆基,看似君临天下,实则手脚被缚。
澄心堂内的文书性质,随之再变。以往是“公主议,睿宗决”,如今则变为“公主议,太上皇决”,用以对抗新帝的“皇帝教”。杜善的工作,变成了在“太上皇诰”与“皇帝制”之间寻找缝隙与优势,继续为公主维系那“五出主门”的格局。
新一轮、也是最后一轮的惨烈争夺,在禅位后的短暂平静下,以更加凶猛的方式,通过无数文书指令,疯狂展开。杜善执笔的手,依旧沉稳,心却已沉入谷底。她明白,七相争权之局,已是强弩之末,公主与皇帝之间,那最后一点温情与缓冲已随着睿宗的禅位而消失。接下来的,将不再是文书上的攻防,而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最终清算。而这澄心堂内流转的每一卷文书,都可能是点燃那场最终爆发的火星。她嗅到了空气中那愈发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