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整天,从火葬场出来后,陶峦沉默着不说话。
祝聿扶稳她,把手包递过去,“刚才孟溪潼打电话说明天会过来。”
陶峦机械般摇头,仍旧是呆呆的,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点头。
祝聿暗自叹气,打定主意今晚要请医生再上门来看看。
晚饭陶峦勉强进了点食,祝聿再气也不敢说重话,求菩萨告奶奶地哄着。
毕竟足足两天,她吃的还没平常正常一餐多。
陶峦算给面子,往嘴里塞着米饭,尽管胃酸已经涌上嗓子。
她强迫着自己吞下去。
这对于以前的陶峦来说,挺难的,她不愿勉强自己,所以即使偶尔饿到发昏晕倒被同学送入医院,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不想总是去想,想在病床上躺着的爸爸和妈妈,都不和她说话,都不睁眼看她。
逝世的人好像挺轻松,死了便是死了,所有的痛和乐全都离去,独留她昏昏噩噩活着。
小时候人家说她命好,父母事业有成又疼爱这个独身女,读书实习也有人说她命好,成绩优秀offer拿到手软,连工作后别人也说她命好,脑子灵光反应敏捷,做公关和策划吃的就是这个。
别人说她命太好。
陶峦点头称是。
老天偏爱她,爱过头就成恨了。
没什么好怨的。
“身体实在不舒服的话,要不去医院复查?”
祝聿小心翼翼地问,眼光始终关注着陶峦,生怕错过一点一滴变化。
“这么晚,医生应该下班了。”
一粒米饭被咬了两分钟,才混着酸气滚下去。
“今天病人多,任医生还在加班。”
祝聿掏出手机,把几分钟前的聊天记录点出来。
聊天记录很简单。
「zy:医院还有医生值班吗?我爱人不太舒服。」
「任主任:还有几个病人,可以来。」
陶峦很想笑,停顿半刻还是点点头。
她太了解祝聿,了解到即使没有任何破绽,也能一眼看破这场故意演出来的戏。
陶峦也愿意陪着祝聿去医院,让他安心。
医生说她需要加药。
于是她加药。
医生说她需要做mect。
于是她做mect。
医生说她需要放轻松,给了一本笔记簿和五颜六色的笔桶。
于是她接过。
祝聿在旁边松下口气,庆幸她愿意接受治疗。
他有专门找资料找医生了解这个病,看过别人发病的视频,脑海里会幻想陶峦发病的样子,多少有点余悸,并不是怕,是心疼。
好像不太一样,书上说这个病会让人莫名其妙掉眼泪,可陶峦哭不出来,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悲伤。
做完治疗,陶峦说什么也不愿在医院过夜,路过正要关门的蛋糕店时,不管一切跑进去买了很多蛋糕原料,笑嘻嘻对祝聿说做蛋糕给他吃。
在厨房里,她看起来脑子很清爽,每个步骤都顺利完成。
尽管如此,祝聿还是偷偷摸摸把所有刀具和尖锐物品收起。
用塑料抹刀不停旋转,来回推压时,陶峦神情异常舒畅,甚至还会和他交流。
祝聿渐渐放下心,陪着守灵火化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人,现在陪着做蛋糕愿意闲聊,去医院还是有用的。
做完一个小蛋糕,陶峦就要他吃掉。
大抵是她做蛋糕的习惯,只做四寸大小的。
吃掉了一二三四......祝聿自己也数不清了,吃到胃腻得难受,再也吃不下。
陶峦似乎有所发觉,于是放下打蛋器,安静收拾起工具,浑身藏不住的闷倦。
祝聿哪能不心疼,连忙要她继续做。
“不了,”陶峦淡淡摇头,顺着水流洗去指甲缝里的奶油渍,“浪费不好。”
“我叫人来吃,苏康年估计还在玩,叫他来补充体力。”祝聿边说边拿起手机发信息。
陶峦犹豫着还想说什么。
祝聿举起手机屏幕,摆在她眼前,“你看,他说要带上妹妹一起来蹭你的手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陶峦这才放下心中的不安,转身走到料理台,嘴中还轻轻哼着歌。
这是好运降临的预兆,祝聿不免也露出笑,朝手机多发了一条:多叫些人,吃一个给十万。
大约十分钟,苏康年带来四五个年轻人,看得出是有礼貌又幽默的,和陶峦打招呼都透着轻松的感觉。
众人说说笑笑在餐厅吃着蛋糕。
祝聿陪着陶峦继续在厨房忙活,她丝毫没在意外界吵闹声,一味沉浸在做蛋糕里。
苏九云是最后进来的,双手抱着大袋子,气喘吁吁放在料理台,笑着和陶峦寒暄,说可以随时吩咐她。
从袋子里拿出不少新鲜水果,有蓝莓、芒果、樱桃、草莓和......青提子。
陶峦忽而慌了神,拿打蛋器的手突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转,嘴里不停喃着“谢谢”。
祝聿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迅速冲上来,柔声安慰。
听到他的声音,陶峦稍微好受些,推开他的亲密,挤出笑回应苏九云。
陶峦尽量不去看放在一旁的青提,把所有心思强制放在转台上,还好祝聿时刻打着下手,不用她说什么,工具就先递过来。
她慢慢放轻松,沉浸在做蛋糕的过程。
苏九云热心地负责摆盘,放草莓、芒果、蓝莓......
新的蛋糕推出来时,苏九云捧着青提走过来。
陶峦猝然背过身,抓紧祝聿的手。
脑子里冒出模糊不清的画面,马路边,透明盒壁上沾满混着奶油的碎烂青提。
她低下头,不想去看。
一转眼,奶油从纯白色变成鲜艳的红色,漫天漫地围裹着青提,顺着红,发现隐约有人躺在马路上......
陶峦心里怕极了,不敢往前。
红猛然变了方向,朝她流来。
她摇着头,不断往后退。
难闻锈味顿时变成澄澈绿意般的香,红也瞬间不见。
画面却仍在步步紧逼,躺在地上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和她自己一模一样。
祝聿蹙眉,看怀里的人全身都在无意识地抖,揽着陶峦换了个方向,保证其他人不会看到她的样子。
他试着小声呼唤陶峦的名字,抖得却越来越严重。
见状,他敛下黑眸,回头平静扫了苏康年一眼。
苏康年收到信号,不消一会,整座房子只剩下陶峦和祝聿。
陶峦眼睛里倏忽跳出光,奋力从祝聿身上挣脱出,拿着抹刀不管不顾大力拍着青提。
祝聿的手慢了一步,提汁顿时溅满她的脸,湿到视线模糊。
陶峦没停下手中动作,祝聿也没劝,重点护着她眼睛和鼻腔。
直到她没力气,抹刀哐当坠地,身子也随之贴着料理台缓缓滑落。
祝聿疾步弯腰去拉。
陶峦毫无防备,猛地跌入他怀中。
几乎是刹那间,两人一同失去支撑,摔倒在地上。
这一摔,倒是让人清醒不少。
陶峦木木然盯着祝聿手背的狼藉,道歉的话刚涌上唇,被祝聿的“对不起”堵回来。
“对不起,没注意到你不喜欢提子,下次不让它出现了好不好?”
心又被祝聿咬了一下。
她神色呆滞,视线仍停留在污渍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吃了药,做了治疗,我有听医生的话准时复查,结果还是没有好转......”
陶峦很想证明她是勇敢的,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是个很麻烦的人,谁也救不了我......”
祝聿按住她后颈,把她脑袋往肩膀带,轻声安慰:“没有,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嘟,最听话的乖孩子,让你承受那么多,是我的错,没能好好守护你。”
“不.....如果没有人在意我就好了......我不想你们为我难过......我不想爸爸帮我买生日蛋糕,我不想妈妈担心我为我煮宵夜,我不想在你面前吃不进饭,我......我真的是个很不幸的人......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你们不会这样......过得这么......”
陶峦抽抽鼻子,嘴唇被咬得发白,身子微微颤抖着,说到后面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祝聿搂她搂得更紧,轻轻拥吻上去,亲去眼泪,“乖小嘟,不要这样说自己,生命里没有你的话,一秒也不值得度过。”
陶峦久久凝视着他,似乎在分辨这句话里的每个字,最后埋进他颈间,“祝聿,你别骗我,你可不能骗我,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我不骗你,”祝聿抱着她走,附在耳边沉声哄着,“小嘟你要记住,没有人比我还要爱你,陶峦只有祝聿了。祝聿也只有陶峦了。”
房间里,祝聿在浴室放热水,等会要帮陶峦洗个热水澡。
陶峦也不觉得羞耻,背过身倚着门,沉默掏出手机,从群聊里翻出长久寂静的“一家人”,有群成员的头像变成空白,再也无法发出消息。
指尖滑动几下,小括号里的3变成4。
整个世上,她只有祝聿这个家人了。
次日,从窗口处取出户口本,陶峦低头埋进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小声谢谢工作人员。
第一行写着“户主”两个大字,她有点恍惚,本以为今年能过个好年。
“您好,我要迁户。”
身旁传来声音,正是祝聿。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一并递过去。
工作人员接过证件查看,“二位是夫妻对吗?”
祝聿点点头,“是的。”
“女方迁进男方户口吗?”
“不,我迁进她户口。”
陶峦心一跳,抬头望向挡在身前男人的背影,宽厚有力。
蓦地想起她独自去淮舞附中读书时,父亲努力带着她从门口人群中挤到最前,想着为她早点去争个好床位。当时她没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憋不住。
现在也是如此。
她吸吸鼻子,整理好情绪,上前扯扯祝聿的衣角,摇头低声说“不用”,换来的是祝聿把证件袋放在她手上。
沉甸甸的,是她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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