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欣坐上马车,手边是自己得力的女官苏扶楹。
“这个姑娘,她哪是来拜会我的,她是来投靠我的。我那个傻弟弟还以为拿出点诚意,人家姑娘会死心塌地跟他呢。”
苏扶楹垂眸,轻笑道:“国公岂不是很伤心?”
裴欣没空管那么多儿女情长,在知道裴谦倾心的女子后,放心了许多,她道:“让他们自己作去吧,我是管不了那么多的,任由他们胡闹去。”
起初裴欣还担忧着自家弟弟是不是干了欺男霸女的勾当,或是有图谋不轨的人刻意接近。
“大人,现下亥时三刻。”
裴欣接过密信,匆匆两眼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城外布守换班了?”
“是。”苏扶楹举着一座琉璃罩着的小巧烛台。
眸光之中,火光跳跃,一时让人分不清,是本色还是倒影。
裴欣将纸条递进火苗里,扭曲的灰烬顷刻虽风飘散,她唇角勾起一丝淡然的笑意:“处理完家事该处理外边那些如狼似虎的酒囊饭袋了,想踩着老娘的肩膀上位,老不死的王家人,看我不……”
苏扶楹对自家上司简单粗暴的语言习以为常,好在这会儿没什么外人,她也不用找台阶。她道:“王大人不是一直……没怎么出面嘛。”
裴欣叉着手,环胸相抱:“他不出面不要紧,他手底下的兵可都没含糊啊,没有王老头儿的授意,谁敢见金敕不拜,让我在郢都碰一鼻子灰,不就是他想看到的么。”
苏扶楹叹了口气,手中也不停歇,连连翻开了几本账簿:“开仓放粮本身就不易,那些商户还等着您安顿好流民后大赚一笔呢,里边世家大族分几成,商户们拿几成,都是商量好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会轻易交付粮食给您。”
裴欣摇了摇头,胸中一股气无处发泄,她感慨道:“王家那个老东西,看着不出奇,心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比他那个好侄子还难缠。他这是逼着我割肉,养活他们那些富得流油的大户。”
“他们家无人可用了,在朝为官,除了他便是王策云,王策云进无可进,封无可封,自然没办法冒头。国公爷突然被圣上任用,他们难免心中有芥蒂。”
苏扶楹说罢,却不敢继续接下去。
楚国公府不也是遇上这样的情况么,同样是架在火上烤的勋贵之家。
登峰造极后封无可封,好在楚国公告病,赋了闲职,这才多年来相安无事。
“没事,我那个傻弟弟不会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的。”裴欣似乎一眼看透了苏扶楹内心的忧虑,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也是,国公爷他年少成名,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最是知道轻重的。”苏扶楹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年轻的、正经穿着朝服的男人。
他是武将,却身着文官长袍,在宫墙中的夹道中举着笏板孤独前行。那条路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是压抑。
面对父亲的败仗,还有皇帝的猜忌,裴谦不得不放弃明光营。为了保住父亲身边那些老人的命,他正式卸了兵权,让明光营变成虚头巴脑的空壳。
明光营与巡防营不同,明光营是郢都编外的正规军,当初跟随裴谦他们父子出征北地,立下无数显赫战功。
楚国公的荣光,随之怦然坠地。
苏扶楹忽然又想起来年初被抄的荆家——荆家为什么活不长久,郢都主张重文抑武,实权被皇家和部分世家瓜分,却又因频发的边境问题不得不暗中操控兵权。
兵权经过无数次稀释,最终就是大家所看到的那样,如同鸡肋。
人人想尝一口,却又害怕这块烫手山芋真落到自己手中。
国公府的小厨房。
送走了裴欣,安楚已经开始熬药了,她为表忠心,万事亲力亲为。
“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你我之间早该坦诚相待。”裴谦生着闷气,他搬了一张吱呀吱呀的躺椅到厨房门口,慢悠悠地晃着,看着厨房里的人忙前忙后,“你就把我们的关系,定义成一命抵一命?”
安楚瞥了他一眼,让阿敏递来一副长毛绒毯,盖到国公爷的腿上,然后继续忙前忙后。
“你不抵触我,也不讨厌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裴谦快要被若即若离的冷淡折磨死了。
这种痛是无厘头的,是他裴谦遭报应似的,更是他自找的。
安楚垂下眼眸,她沉默了一瞬,笑意淡淡道:“不抵触只能说明我不讨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在天香楼待过一段时间,我听楼里面的老妈妈说,若是不讨厌不抵触,未尝人事的姑娘总会失控的。”
“噢,你的意思是,我是在自作多情?”
裴谦默然,最终还是觉得是自己荒谬绝伦。他的真心生来就该受到践踏吗,还是说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是铁石心肠?
想着想着,他心里失衡厉害了,索性也不坐了,站直了身子在热炉前踱步打转。
安楚也不甚理解,国公到底是什么回事?裴谦的种种行迹,在安楚看来已经严重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一片沉默,厨房里唯有灶台上的药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药熬好了,国公,我就不给你送了,您就在这儿喝吧。”安楚打破了诡异的沉寂。
裴谦阴阳怪气接话:“我房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去不得的?”
这话一说出口,裴谦便意识到这话确实不大妥当。
安楚将汤药倒了出来,胆汁似的药散发着热气,传来一阵阵朽木发霉一般的怪味。
“如狼似虎的年纪,国公爷还是得注意身体啊。”安楚也不在意,她举着碗,小巧的兰花白瓷碗抬过眉间,氤氲热气晕染墨色眼眸。
她的身量虽比寻常女子高一些,但裴谦在男人堆里也算是鹤立鸡群,他垂眸端过药碗。
裴谦冷冷哼了一声,端过药碗喝了个一干二净。苦涩的棕色药液在唇齿间生出松香,带着油腻的草木味。回味无穷,让人想吐。
“很难喝?”安楚也皱眉了。
裴谦连连皱眉,将碗搁下后半晌没回过神:“太难喝了,放什么了?”
“铁线莲,雪松籽,销骨草。”安楚掰出三根手指头,一板一眼地数起来,“都是有助于静心凝气的草药,而且加的这几种,药理相辅相成,应该……不会有副作用。”
裴谦不可置信道:“应该?”
安楚理直气壮地辩解道:“你这个症状,我也是第一次见,虽说有相似的病例,但是那太久远了,我哪儿记得具体的。”
“我可不能死,这个时候死了,你肯定不一定愿意和我同穴。我要好好活着,等着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跟我死在一块儿。”
“非得要死吗?生命可贵,我更想寿终正寝。”安楚毫不避讳地说出心中所想。
至此,裴谦脆弱的心灵再次受到不可承受之痛。
次日,安楚策马,马蹄声阵阵,在空幽的峡谷中回响。
替国公爷寻药成了安楚的日常工作。
手中缰绳粗粝坚硬,若是寻常姑娘,手掌柔嫩,定会勒出红痕。当然,安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个时候她陪同安伯押送大货,穿梭在夜晚的野林峻山间。
无论多害怕,安伯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安伯牵起缰绳,扯着辔头,身下的马显得无比温顺:“下来就会被马踩死,我是不会管你的。”
小姑娘孤零零地抱着马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娘……我娘不会让我无缘无故死了的!”
安伯也无所谓,小老头儿坏得很:“那就赔你娘十吊铜钱,买你一个丫头片子绰绰有余。”
小姑娘声嘶力竭地反对,她抓着缰绳哭喊:“不行!”
颤颤巍巍的小姑娘终于学会在马背上翻跟头,结果安伯毫不犹豫地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
于是小姑娘出师未捷便摔了个狗啃屎,摔得鼻青脸肿也就算了,左手臂也摔骨折了。
安伯牵着小马驹,毫无悔意地说教道:“沉稳,沉稳,小丫头,你不能当一个收敛沉稳的闺女儿么?”
安楚一想起这些,心中滋味千百重叠,痛苦又难舍。
她披着火红的披风,并不厚,是那种丝绒面交杂的手感,致密温暖,将山间之寒风牢牢挡在外面。
徐行溪涧,偶见落花。
花瓣翩翩,从亮堂的一线天飘落。
一具湿软的冰冷身体泡在水里,看不清脸,只见湿重的华衣半解,水和泥冲刷着她的身躯,流水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
安楚赶紧翻身下马,将马拴在岸边,自己直闯闯地朝水边奔去。
红色的披风在水里拖曳,落在澄澈的溪水里,山间寒风如刀,一道一道刻进安楚的骨子间、心坎里。
“姑娘,姑娘。”安楚拍了拍她的脸,探了探鼻息,还有气。
她当机立断从水里把人捞起,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太重,安楚没办法把她扛起来。
连拖带拽拉到了岸边的一棵槐树下,安楚这才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女人的发髻散乱,依稀能辨认出是出嫁女子的发式,脸上的脂粉被冲得聊胜于无,斑驳的粉痕下,露出更加自然的肤色。
目光落下,细细嗅来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安楚察觉手上的黏腻有些异常,是血!
安楚三下五除二地将女人华而不实又累赘的外衣剥干净了。
火折子擦亮,生了一堆火,马在岸边饮水,深林之中偶有脆声鸟鸣。
阴翳投下一片又一片,落在两人身上,光怪陆离,眼前云影天光连成一片,明亮的水色照亮她的眼。
安楚抬手间,看见女人手腕侧殷红的伤痕,是长年累月沉积的暗色,亦或是打娘胎出来就有的痕迹。形状奇特,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她突然记起来了一件事——自己被山里头那户人家收留的时候,那位老大爷曾经提到过,自己的闺女手腕上有一道红色胎记,像一只凤凰,以后必定大富大贵。
安楚心中滋味复杂,不知这女孩遇到什么麻烦,她例行检查女人的脉搏和其他身体部位,发现她居然有了身孕,安楚心中惊骇掀起千层浪。
这下麻烦了,一大一小,月份还不足,该如何是好。
她将披风搭在火堆上烘干,抛却了女人赘余无用的衣袍,将她裹好了抱在怀里。
马上两人,安楚身量正好挡住了怀里多余的人,她解下腰封,将怀里的人系紧,保证对方不会受到颠簸掉下去。
有榜随榜,没榜随缘了……三无开文真的痛苦,以后绝对不会干这样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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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无心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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