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绕,金丝木梁,床榻用金丝纱幔围着。
绿纱窗,红栅门。
安楚这几天快要被药草熏入味了。
云沧海奉命跟着安楚,阿敏也是寸步不离地侍奉着。也不知道这位姑奶奶上哪儿捡的,还带回来这么大一个姑娘来。
“这姑娘还能活吗?”阿敏悄悄问。
安楚摇了摇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终于,第三日,在袅袅药香味里,女人醒了过来。
“我是到了地府么?黑白无常都这么年轻呢……”女人睁开了眼,艰难地偏过头,她嘴唇苍白,整个人都缺乏人气。
阿敏正端着药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人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无声的泪水落到发间。那一滴积攒着疼痛的眼泪在眼角留下深刻的泪痕:“你是……奈何桥上的孟婆吗,你见过我阿爹阿娘吗。”
“你叫什么?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安楚接过碗,坐到床榻跟前,缓缓吹着木匙里的药。
“我不喝……我不想忘了……”女人反应很大,只是身体虚弱,只能依靠着语气不明显的起伏来判断她的情绪。
“我是被害死的,我的爹娘……他们也是被害死的!我不能原谅杀害我们的人!”她猝然起身,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疼痛她都不在意了。
伤口崩开,刹那间血流成河。
安楚急忙安抚,急躁地捂住了汹涌的血。她同裴谦查了几日,也算是查出了眉目。
裴谦拖着病体,实在不方便再操劳。于是乎在裴谦的默许下,安楚模仿着国公爷的笔迹,写了一些歌功颂德的青词。
天高皇帝远的明光营更是好办,多歌颂圣德总没错,至于补贴的善款,自然是以圣上的名义发放的。
皇帝还是疼惜裴谦的,知道他病重卧床,也知道了多年来毫无私心地奉献,替皇家收买明光营的人心,心中多少都会萌生出愧疚。
皇帝一愧疚,便会想到加官进爵,或者是大行封赏。
楚国公府这几日忙前忙后,都在列皇帝御赐的礼单。
再便是这位可怜的姑娘,与形中书院门前撞死的老夫妻,更是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
赵裕昌那边顺藤摸瓜地罢黜了好几个贪赃枉法的教谕。
正风气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世间许多事情冥冥之中皆有注定,就比如眼前的这个女人。
安楚当初坠落山崖,被一户人家捡去,养了一阵子,想把她献给那户姓冯的人家,一番辗转又回到了郢都。
却不想捡到的女人,恰恰是那对老夫妻的女儿。
当初那对老夫妻从山崖底下救了她,如今换她来就他们的女儿。
“你还活着,姑娘,谁害了你,你便去叫他们偿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点错都没有。”安楚轻抚女人的脊背,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已经体会过生死的滋味。
某种程度上,她们俩应该惺惺相惜。
安楚抿着下唇,心中一片艰涩的苦楚,难以付诸于口,她轻声道:“就害怕你醒了寻死觅活,你很坚强,姑娘,我很钦佩你。”
她尚且还有气力,伏在安楚的怀里大哭一场。
这几日郢都发生了许多事。
郢都的粮仓走水了,大火被扑灭得很快,前后时间不过半柱香。
率着巡防营赶到的王思闯都看出来了问题的关键——粮仓无粮。
崔王两家原本以为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战,却没想到裴欣修好了台阶。
她暂时对郢都官场的斗争没有太多想法,只想着能有正大光明调粮草的名头。
郢都的粮仓空了,这不是她能关心的问题,但城外继续饿死人却又跟她有关了。
裴欣就等着那些人找台阶下,趁机提出来:“从不远的青州、洛州调粮,马上便能解燃眉之急。”
有人持反对意见:“那青、洛两州的人怎么办?若是今年粮食歉收,今年过冬就不用活了吗?这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干法么?如此一来,来年的难民只会越来越多!”
裴欣也不松口:“城外的难民什么样子,诸位大人可曾见过。先把眼前的难题解了才是最要紧的,青洛两州地处富庶肥沃的江南沿水,水陆发达,即便是今年粮食歉收,再从周边收粮调粮也是便宜的。各位大人可否先关心眼前要死的人,难道非要等到有人揭竿而起才愿意后悔么?到时候花的钱可不是几石粮草能解决的。”
金殿高堂,玉璧生辉。
四下一片寂静。
半晌,反方继续挣扎道:“你这是妇人之仁,毫无总揽全局的气概,我等运筹帷幄……”
裴欣冷哼了两声,默默翻了个白眼:“狗屁的运筹帷幄,一个个拿绳子拴了,全都扔到城外游一圈就知道厉害了,你们倒是吃饱了爱叫唤,油盐不进的,不识人间疾苦。”
没有苏扶楹在,裴欣连装都懒得装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楚国公府怎么教出你这样粗鄙的女人。”
裴欣目光沉沉,如火灭之灰烬,冷淡而决绝:“国公府?我从小长在宫里,教养我的可不是国公府,哪一日我弟弟冲撞了您,您在拿楚国公府的由头骂他。”
那一双眸光,霹雳如雷火,如惊弦,让人想起了当年的常德郡主。
“你们难道就不会想想办法么,孝敬一点,补一补窟窿,对诸位爱卿而言,很难吗?”
皇帝的脸色很差,他年纪大了,最厌烦朝堂之上争得聒噪。
九五至尊一开口,底下自然默了,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太子怎么看?”皇帝开了尊口。
孟成则知道,这是一道只要开口就会错的题。
于是他随性道:“儿臣赞同裴大人的做法。”
皇帝垂垂老矣,看着太子不思进取的模样甚是忧心:“什么做法?拆东墙补西墙?”
太子反问:“郢都的粮仓是烧没的嘛?”
这个问题有点像睁着眼往水里跳,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把话题往贪墨上引。
“既然一把火烧没了,何必为难裴大人,她接手户部尚书以来,天天翻账簿翻到眼睛都出重影了,如今郢都没粮了,这也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再不从别处借粮草,裴大人下朝了该跳护城河了。六弟,你说呢?”太子已经表明了立场。
被点到名的孟询只得硬着头皮附和。
崔世境率先开口:“臣愿意在青州调运十石粮草,供郢都城外难民解燃眉之急。”
皇帝钦赐御旨从两州调粮。
下朝之后,裴欣打算打道回府,不巧迎面碰上了崔世境。
崔世境感慨万千:“裴大人,好魄力啊。”
裴欣礼貌还礼:“崔大人也不赖。”
“何乐而不为呢,为圣上解忧,本身就是我们为人臣子该做的。”
崔世境生得颇有特色,他出生在正经的江南人家,地地道道地美人胚子。眉目朗晴秀丽,穿上文官的长袍,更是美得雌雄莫辨。
“那你错了,我不是为圣上解忧,是为朝不保夕的穷人解忧。”
崔世境眉间的戏谑一闪而过,他轻笑道:“那不是一样的意思么?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是孟家的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自然也是圣上的百姓。”
裴欣不欲与他多说,顺口敷衍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粮仓的火,是你放的吧。”崔世境冷不丁地问道。
裴欣挑眉,眼睛眯成线,狡黠如狐:“你亲眼瞧见了?”
崔世境笑道:“我猜的。”
安楚愿效犬马之劳,自然不会让裴欣亲自去做。
这个小混蛋在试探。
“造谣不需要成本,崔大人毁人清誉,小心我明日向御史陈情,让他们好好参你一本。”说罢,裴欣便潇洒地扬长而去。
王策云看破不说破,从一旁走过,慢悠悠地留下一句话:“敢把手伸进圣上的口袋里,也就只有她有这个胆子了。崔老弟,让你爹别招惹她,看到了么,脾气不怎么好,到时候惹急了,非得咬死你不可。”
崔世境哼着小曲,嘴里念叨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
开仓放粮很顺利,见难民终于不用继续饿死,裴欣松了口气。
好歹没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她真的要撺掇御史,一封封地写举报信,把不顺眼的豪强全扯进来,让他们贪污的钱全都吐出来。
吃饱饭后,难民的去向又成了问题。
裴欣连夜开拟奏章,写一半越写越不对劲。
偏偏这个时候,皇后又来传唤她。
裴欣轻描淡写地将眼眸没入氤氲的热气里,白瓷盖上凝聚着水珠,一滴一滴滚落,落回青色的茶水里。
不出所料,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训斥。
“花儿一般的女孩儿,非要跟着那些糙汉子挣一口饭吃,非要争这口气么?”
裴欣和苏扶楹已经熟稔地跪下了。
“如今你处处冒头,你身为女子,不能发扬贤惠淑德的品质,岂不是有悖常伦。”
户部尚书跪在殿前,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很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同为女人,不被理解,这是其一。
其二嘛……皇后娘娘能这么将人召入内廷,百分百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在粮草的这件事上,皇帝对她的处理方式是极其不满意的。
裴欣在死气沉沉的台里待久了,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疲倦,她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我身为女子,现在更是为名请命的尚书,他们说,他们想活下去,我一为女子,自当有妇人的仁慈,二为朝官,自当有为人臣子的忠义。”
“无可救药。”乐皇后柳眉一竖,皮肤已经开始松弛,皱纹平添岁月的刻记。
她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被皇帝保护得极好的美娇娘,从未吃过皇城权斗风雨交加的苦。
皇后一行离去的轿撵浩浩汤汤。
苏扶楹跪在一旁,一起被训得面色惨淡,甚至还有一些瞌睡。
“你这么说话,是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乐玉檀冷淡又青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贵妃娘娘金安。”
“平身吧。”
“谢贵妃娘娘。”裴欣愣是没敢动。
她不想给乐玉檀惹麻烦。
宣贵妃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心中的不悦和苦涩交织:“怎的,出了宫,生疏了这么多。”
裴欣嗓音有些沙哑:“今时不同往日,下官处事不利,自当认罚。”
所有的风霜落在她的肩骨上,难免会有些疲乏。
“娘娘金枝玉叶,是贵人。我一介粗人,恐惊扰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孕,不便走动,还是早些回去吧。”
亲爱的朋友们,无榜随缘了,有榜随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大展身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