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海棠未眠

宫灯高悬,烛影摇曳,映得殿内金碧辉煌。雕花楠木的屏风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细腻的针脚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殿中央,一方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一只青瓷香炉,炉中袅袅升起的沉香,与殿外飘来的花香交织,氤氲出一片清雅之气。

烛影昏沉,龙涎香缠着冷梅气息,在金銮殿深处凝成一片浑浊。老皇帝斜倚鎏金榻,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眉头紧皱,忽听得珠帘哗啦一响,这才收敛了神色。

乐皇后捧着红豆羹踏入殿中,石榴红裙摆扫过满地奏折,泛黄的《江南赋》残页被吹起几页,沙沙声在深夜中显得有几分苍凉。

“陛下小心熬坏了身子,这个时辰了,臣妾亲手熬了甜羹汤,替陛下驱一驱夜间的寒气。”她将瓷碗轻轻搁在错金案上,指尖似无意拂过奏折间半截朱砂批注。

那抹朱砂笔势遒劲,恰巧浸透了“孙”字最后一笔,她道:“陛下眉头难舒展,难道又是梦魇了?还是朝堂之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老皇帝闭目长叹,喉间滚出朽木般的咳嗽:“太子今日……咳……文武百官都在上书,明里暗里数着他的不是,近些日子,他越发荒唐了,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成天无所事事。前些日子放纵手底下的人抢占民田,闹得过于难堪了。”

他忽然睁眼,浑浊瞳孔映着跳动的烛火,恨铁不成钢地闷哼道:“一点都不像他兄长,那年策马过长街,他哥哥可不会像他那样受人不待见……”

可惜废太子始终是废太子,死了的人,再夸赞也无意义。皇后心中一片诽腹,面上却浮起温软笑意:“陛下,太子还年轻,许多事还需要您亲自教导。”

殿角铜鹤烛台蓦地爆开灯花。

“哐当”一声,老皇帝挥落案上缠枝莲纹瓷瓶:“让他处理难民的事,他躲得比谁都快,明眼人都该知道,那些个难民是怎么到了郢都周边的,里边肯定有人引路,逼着他们上皇城。他倒是好,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他哪要我的教导,这天下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若他兄长还在,哪里有他的事。”

碎瓷溅到皇后裙角,她恍若未觉,站在一旁,施施然一行礼,温声道:“废太子是犯了大逆不道的事,陛下难道忘记了吗?纵使如今的成则有千百个不是,他依旧是陛下的骨血,您中意的储君。至于废太子,他死有余辜。”

“你今日话多了。”老皇帝突然攥住皇后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那截皓腕,“与你的好侄女相比,你不够懂事。”

皇后吃痛低呼,又忽地抬眸轻笑,眼底映着破碎瓷光:“陛下不满意成则,还是太过满意淮元?以至于现在看成则穿上那身蟒袍就千百个不舒服。”

“住口!”老皇帝陡然松手,任凭皇后栽倒在地上,枯掌拍得案几震颤,忽又颓然瘫坐,“一介妇人,满口胡言。”

“你以为朕愿意?朕的淮元,谁都比不上朕的淮元——咳咳咳!回马桥……只怪孙家不争气!”他咳得脖颈青筋暴起,袖中滑落一枚缠着金丝线的玉镯碎片,穗子已经毛糙,不知他在手中把玩了多少回。

他放缓了声音,嘶哑无光的嗓音有些接不上气,“孙家执意要退居江南,谁能容忍一个门客满天下的世家大族退隐,他这分明就是想占地称王,朕不会有错!孙家人不值得同情!”

皇后却自顾自地俯身捡起那枚玉坠子,指尖抚过那一缕缠绕紧的金线,她认识这是先皇后最喜爱的玉镯子。

先皇后从舍不得摘下来,可惜最后……碎成这副模样。

老皇帝盯着她簪尾摇晃的东珠,恍惚见数年前,亲卫上报废太子的死讯。这样大小圆润的珠子滚了满阶——彼时裴欣跪在阴雨里,叩首在朱门前:“陛下,郢都世家的刀,可会认亲疏?”

“你退下吧。”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今日的事不要跟他人提起。”

皇帝的话尾消融在骤起的夜风里,殿外忽有惊鸟掠过,撞碎檐下铁马叮咚。

那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整个郢都,乃至整个皇族都未消停过。死了许多人,他们无辜,抑或是居心叵测,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死在了权力倾轧的滚滚车轮里,化作浇灌**之花的血泥。

孙家退居江南仍养着三千门客,那首反诗传遍大江南北,皇帝便趁着世家挑拨的东风,将孙家满门抄斩。

孙家少夫人,也就是荆岫云——她从那一年开始便开始了跌宕的生涯,她带着小小的女孩一路逃亡,从一个地狱辗转到另一个地狱,潦草地走过自己的一生。

若他对孙家手下留情,会不会淮元就不会死了。

淮元离去的第一个冬天,他突然记起身边已经彻底没了淮元的痕迹,哪怕是一幅画,一件旧物,都没办法呈上来。

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恍惚是那年春猎,少年太子策马掠过猎场,银甲映着朝阳,回头冲他笑得眉眼生光。

那一刻,他不是皇帝,他变成了一位慈爱的父亲。

火舌舔舐羊脂玉时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极了幼时太子背书卡顿时怯生生的哽咽。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老皇帝仍在金殿的龙椅上端坐如泥塑,任由沧桑的霜雪落满肩头,仿佛这样就能冻住那些在更漏声里愈发清晰的,带着血腥味的悔意。

孟淮元的血渗进了桥缝,他带着对父亲的怨怼闭上了眼。

不会的,孙家必须死,孙家不死,孟家的江山定不会坐得安稳。坐稳江山是要付出代价的,淮元死了,是坐拥万里江山的代价……

金丝楠木雕花门被推开时,廊下鎏金宫灯正映得琉璃瓦粼粼生光。孟成则倚在紫檀木灵芝纹圈椅上,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金酒樽,看堂下舞姬腰肢软如春水。

“殿下,”崔世境笑嚷着忽然自茜纱帘后转出来,鸦青袍角沾着夜露,“今日得了个稀罕物。”

他击掌两声,满室喧嚣倏地凝滞。朱漆屏风后转出个素衣少女,鬓间只斜簪着白玉梨花,烛火映得眉目如画。

孟成则手中的酒樽当啷坠地。那垂首的轮廓分明是……

他忽然记起与乐玉檀初见时的光景——少女一袭暖黄的长袍,倾身向前,踮脚折梅。发间落雪簌簌,回眸时唇边呵出的白雾都染着梅香。

一晃多年荏苒而逝,斯人不再,孟成则独余下手心一块冰冷的玉。

可此刻眼前人分明披着烟罗纱,锁骨处金箔花钿灼灼刺目。

模样像了七八分,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她。

太子忽而轻笑,指腹碾碎案上残存的酒渍。

琥珀色液体顺着雕花案沿蜿蜒,他那指尖顺着蜿蜒的痕迹,延缓描摹,似乎是在自顾自地作着画,他道:“崔世境,倒是小瞧你了,父皇最宠爱的一缕梅香,你都敢搬到这样的腌臜地。”

堂下纨绔们哄笑声戛然而止,有人不慎碰翻了玛瑙酒盏。

多数人是能认出来的,那歌妓的模样像极了乐玉檀。

少女跪坐在织金毯上斟酒时,腕间银镯与青玉盏相撞,孟成则忽然扣住她皓腕,指尖正压在腕骨内处。少女吃痛抬眸,眼尾那粒朱砂痣在烛火下艳如滴血。

没有旧痕。

虽然他明知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却依旧还是将人揽进怀里,玄色长袖裹着素色长袍。少女堪堪落进他的怀抱,孟成则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你倒是用心了,寻来这样的姑娘。”

崔世境了然于胸,瞥见窗外海棠正盛,心中泛起一片笑道:“缘分罢了,我不过是碰巧见了。”

他温声笑道:“看来殿下喜欢这件礼物。”说罢躬身退下,抬手示意其他人一同退下。

“殿下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才是。”崔世境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跟着一大群公子哥们扬长而去。

檐下的铜铃撞碎夜半的细雨,崔世境出了门,若有所思地看着朦胧不清的夜色。他接过下人手中的的油纸伞,匆匆走进了雨中。

“崔侍郎留步,我们家公子静候多时了,您……”

“没空。”看清眼前人的面目,崔世境打断对方的话,晃了晃手里的伞,露出明灿灿的两排牙,“兄弟们等着喝酒呢,下次吧,让他亲自来等我。”

王家的管事脸色一僵,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小人唐突了,您见谅。”

屋子里一片暖意,与室外的凉意形成鲜明对比。帘影晃动,烛芯爆出朵灯花。

孟成则瞧见少女鬓边那支累丝海棠簪,垂眸问道:“可有名字?”

“奴婢姓梅,家里穷苦,没有名字,都叫奴婢阿梅……”她捧着青瓷盏奉茶,袖口滑落处隐约可见守宫砂。

孟成则心中冷笑一声,眼前又浮现起崔家那小子狡黠的嘴脸。能怀着什么好意呢?可孟成则真会看着满是烈火的深坑往下跳。

少女惊慌抬眼,眸中水雾将散未散,却窥见太子瞳孔里凝着化不开的墨色。窗外惊雷炸响,他倏地松开手,指腹残留的温度与记忆里某个雪夜重叠。

“你既姓梅,冰姿自有仙风,那从此以后便唤你令徽,梅令徽。”

梅令徽忽然倾身去够滚落的茶盏,广袖带翻青玉笔山。温软躯体跌进怀中的刹那,孟成则嗅到她衣领间熟悉的香。这味道原是乐玉檀独有,如今却沾在旁人罗裙上。他猛然推开怀中人,骤然兴致全无。

“退下吧。”孟成则默默叹了口气,胸腔中似有一股怨气横冲直撞。

她踉跄退至门边,仰头欲泣,如一只纯良受惊的兔子。

梅令徽还欲开口,忽见太子眼底浮起血丝,竟与传闻中的太子不太一样……她心生惧意不敢再上前,只能咬牙退出门后。

夜色浮沉,雨下得更大了。

这几天仔细想了想权谋部分的东西,一开始激情澎湃,熬了几个大夜后脑子一片空白了,还是顺势而为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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