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昭华公主的马车也正向梧侯府行驶而去。
时下的女娘出门爱着男装,也为清爽便利,昭华公主今日亦是如此。其实梧侯府要过几日才做寿,她说想去看看表姐,母后也允了。可昭华公主目的却不是为了跟元仪华多说几句体己话,而是打听到卫玄今日会去梧侯府。
昭华公主将车帘拉开了一丝缝隙,便窥见一道挺拔身影。阳光轻轻落在一张年轻的脸上,男子五官温和挺秀,沉稳而动人。
护送她去梧侯府的是外兄元璧,元璧是元家嫡子,是舅父膝下最出色的儿郎,也是这大胤都城里的明珠。别人都喜欢议论章爵,因为章爵轻狂招摇,招摇的人总是扎眼的。但元璧也绝不会输,只是元璧的风华是内敛的,是要慢慢去品尝。
在昭华公主看来,元璧就像母后一样沉静和温和,随遇而安,又恭敬谨慎。
他安静下来时,眉宇间却似有一缕淡淡的郁色,却又令人好奇他为什么会忧郁。
比如此刻昭华公主便在想,外兄为什么会忧郁?
元璧上过战场,如今是宫中的卫士令,更是舅父的骄傲,亦寄托着元氏一族的未来。
她想从前哥哥身边亲近之人有吴王世子,有外兄元璧,但现在最器重的却是小卫侯。吴王世子轻狂,死得骨头都可以打鼓了。但外兄元璧恭顺谨慎,虽被太子疏远,却是怎么也都挑不出错,仍安顺在宫中当差。
可是太子哥哥为什么要远了元璧呢?
外兄元璧跟小卫侯没什么龃龉,可当年卫玄刚来都城,却传出箴言,说二人八字相克,命里不和。于是昭华公主便对卫玄生出了一种怀疑,怀疑卫玄气量不宏,容不得元璧。
只是当她对元璧道出自己怀疑时,元璧却微笑摇头,说只不过另有一桩心事罢了。
她满心盘算卫玄,元后给她说亲,提了几个世家子弟,昭华公主皆是无感,只觉索然无味。如今昭华公主轻轻依着车壁,心里忽而浮起了一个念头。她总不至于不嫁人,以后若真要择个夫婿,大约也是会挑一个像外兄元璧一样温和宽厚的人。
元璧没有察觉身后的打量,他人在马上,便觉得左足渐渐痛起来。两年前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当时左足骨折,剧痛无比。其实那足伤早就养好了,大夫瞧过,也说没什么大碍。给他看病的医师说他是心里有疾,一旦过于紧张,就会左足剧痛。
医师说是心疾,可这心疾发作时,他也会浑身冒起冷汗,甚至觉得左足使不上劲儿。而元璧又是人前端方,极重仪态的人,也要竭力掩饰自己这样的残疾。
心疾也是一种残疾。
今日左腿的痛楚仿佛更胜从前,大夫说是自己心里作祟,可元璧分明察觉到有虫子在自己血肉里啃咬,甚至咬到了骨髓。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一个人如若心里有疾,有时候甚至会产生出躯体化症状。
元璧甚至想要伸出手按住发疼的那条腿,可手掌伸了一半,却又生生顿住。
他不想动作太大,万一旁人瞧出来了呢?元璧为人倔强,并不愿意露出这样的情态。可与此同时,他心底也生出了一种恐惧。今日下马,倘若自己因此摔倒在地呢?元璧并不愿意这样出丑的。
这时昭华公主怔怔看着元璧的背影,眼里渐渐也生起了一缕怜悯和关切。
她虽比外兄年龄要小,却情不自禁对元璧生出了一种关切。元璧是个温和忧郁的人,有时候就很容易让昭华公主生出了一种怜惜。元璧的足疾不是一个绝对的秘密,这件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多,可昭华公主显然算是其中一个。
于是昭华公主便知晓,外兄是有心疾,甚至对躯体也产生了一些影响。若非如此,以元璧的家世和才能,又怎么会是一个区区卫士令呢?
其实元璧是在修养身体,所以任职一些较轻松的职务。若不是被着疾病困扰,外兄本应当有更璀璨的前程。他才该去太子哥哥的内朝廷,成为储君的倚重之人。
倘若元璧不是被疾病所困扰,便算面对卫玄,也应能争一争的。这都城的青年才俊如群星璀璨,可这样的群星里,大约只有元璧跟卫玄有一争之力。
想到了这儿,年轻的帝国公主心里也不觉升起了一声叹息。
心疾如此,又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医治呢?
公主的车驾渐渐靠近了梧侯府,当日也听到了那一番争执。
昭华公主人在马车里,她略略听了几句,只觉得殊为无趣。
元璧则看到了谢冰柔,他想这就是那位谢家五娘子了。
阳光轻轻滑落谢冰柔的帷帽,撒在她半张面颊之上。女郎唇红齿白,鲜艳明媚,竟令人眼前一亮。
碎光摇曳,她那阴影处一双眼却是明澄如水。
元璧微微一怔,不自禁为之吸引,瞧得目不转睛。
不知不觉间,元璧那发疼的腿竟渐渐褪去了痛楚,不再那般难受。那喧嚣的躁动仿佛得了什么良药,也因此平复下来。
元璧自己却浑然不觉。
直至他下了马,方才微微一怔。元璧今日这腿疾发作得十分厉害,他以为自己会人前出丑的,然而居然并没有。
昭华公主到此,众人也纷纷行礼,谢冰柔亦是如此。
谢冰柔接着便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慵懒又娇柔的嗓音:“我只是来看看亲人,礼数就免了吧。”
马车车帘撩开,便现出一位男装丽人。大胤的贵女出门着男装是一种流行风尚,也并不令人觉得奇怪。昭华公主容貌娇艳,这般装束也平添了几分英气。她如此容貌,能让京城大半女娘自愧不如。
昭华公主神态并不高傲,可也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那些争执她也略听了些,她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也不怎么感兴趣。
元璧则向前一步,温声说道:“谢五娘子有心帮衬,是一片热心,随我来吧。”
元四郎见兄长来此,又说了这样的话解围,不觉大为感激。兄长是元家长子,身份尊贵,他开了口,别人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了。
元斐心里这个别人自然便是章爵,他认为章爵无礼,十分冒犯。
一瞬间,谢冰柔却从章爵眼底看到了愤怒的凶光,仿佛极不乐意见到元璧做这个主。
她下意识往左侧一移,可接着左边脸颊就听到刷的一下风声,谢冰柔耳边嗡的一声,面颊跟耳朵都微微有些刺痛。
是章爵抽出腰间鞭子,刷的向谢冰柔抽去。
那鞭子并没有抽在谢冰柔皮肉之上,却是几乎擦脸而过。谢冰柔并没有受伤,可是却受到了威吓。
她那沉水般眸子透出了几分怒意,却无畏惧。
下一刻元璧挡至她跟前,沉声呵斥:“章爵,莫要辱没了自己身份。”
阳光下章爵容貌俊美,可这样一张皮囊却生生透出了几分戾色。他唇瓣浮起了一丝模糊笑意,手指抚摸着鞭柄,却并没有道歉意思。
昭华公主本来对这些内宅狗血扯头花的事没兴趣,如今却不由得浮起了怒色,冷冷开口:“章爵,母亲对你的疼爱重视远胜元家亲侄,可这不是让你骄纵胡闹的依仗,更不是让你对元璧哥哥无礼。你不过是元家不知晓打哪里来的外侄,竟敢对元家长子如此的无礼?”
章爵却含笑:“那元后为何偏宠我这个外侄?莫不是因为我更出息些?”
昭华公主为之气结,手掌都禁不住轻轻发抖:“你放肆!”
章爵是个战斗力很强的人,他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眼底却不由得透出了戏谑:“是臣下失言了。是了,我方才说的也不对。历来卫尉,惯例是后戚心腹担任。大兄在宫里混几年资历,自然能靠恭顺勤勉升做卫尉,皇后如此垂顾,为元家大兄铺好路,这份心思在这里,又怎么能说是偏宠于我?谁不知晓元家大郎才是吃得最好。”
“而大胤成立三十载,历代中尉都是有军功方能领职。我为中尉司马,为求上进,自然要操劳费心,克力勤勉,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不过阿爵忠心,从不觉委屈,所以元后也会怜我几分。”
章爵善于摆布口舌,又什么无礼的话都能说出口,昭华公主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元璧性子沉静,面上倒没有什么怒色,只沉沉说道:“既身为臣子,便不要妄议皇后。”
谢冰柔心想,元璧倒是好脾气。章爵那些张狂遇到这位元家大郎就好似捶在棉花上一样。单单看着,元璧倒是个情绪情绪极稳定的人。
谢冰柔这样想着时,却不想章爵锋锐目光却落在了自己身上。章爵不理睬元璧,却点名点在谢冰柔头上了:“谢五娘子,你今日来梧侯府是为了卖好,但倘若当真是我阿姊所为呢?”
这个问题章爵之前问过谢济怀,谢济怀哆哆嗦嗦,答得也不好。
谢冰柔方才还险些被章爵一鞭子打中,出了一身汗。不过她也没见得怕的,只几步踏出来,这样子落落大方:“回章大人,我来梧侯府不是为了卖好,而是为了寻出真相。至于如何裁断,是廷尉府的事,又或者要陛下和皇后来决断,那自然与我这个查案的女娘没什么关系。”
章爵似微微有些惊讶,旋即脸上生出了一抹忿色。谢冰柔善于察言观色,也不免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此刻章爵把玩着那条鞭子,倒是没有再拿来抽人了。他冷笑:“这回答倒是妥帖了许多,就是有些不知好歹。”
众人见他这么纠缠,也禁不住升起了一缕厌意,偏偏又拿章爵无可奈何。
这时,伴随浅浅车行声,一道微暗的男子响起:“好了章爵,不要闹了。”
听着那梦里不知听了多少次熟悉且陌生的声音,谢冰柔不觉背脊一寒,就好似一条冰凉的蛇就这般爬过了自己的后脊。
梧侯府过两日才做寿,可小卫侯却也来了。
昭华公主本来满脸愠色,此刻却不由得一怔,于是飞快侧过头去。
卫玄车驾虽未逾越,却已尽规格之内的奢华。
他全家被屠尽,父皇让他承袭了阳羡侯,食邑两千户,又在京中给他修建了府邸。所以卫玄年纪虽轻,却极之富有。
侯国不似诸王封地,也没什么封地内任命官吏的权力,但两千户的赋税就是卫玄的私产。每年属于卫玄的租税、贡赋、徭役等,都会从当地千里迢迢辛苦转运至京城,送至陛下给卫玄修建的侯邸之中。
那自然是一笔极大的财富。加之如今卫玄是太子近臣,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卫玄说话时候撩起了一截车帘,他今日着玄衣,上绣着蟒纹。昭华公主看不清他面孔,却见他手掌如苍劲的梅枝,十分坚韧有力,只是苍白了些。
章爵虽有些不乐意,但他那样的人竟没反驳卫玄的话,一时竟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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