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望着霍危楼, “是世子要送给侯爷的?”
霍危楼没想到她一下就猜出来, 剑眉一扬,有些诧异, 薄若幽失笑道:“我来时正看到有马车离去,却不知是谁,进了侯府问了福公公,公公说是世子和明公子来过。jiuzuowen”
霍危楼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 薄若幽见他语塞, 便多往那锦盒之上看了两眼, “世子送来了何物?侯爷似乎不想令我知晓。”
见霍危楼有些作难,她倒是十分通情达理, “罢了,想来是什么私物,我不问了。”
听她此言, 霍危楼叹了口气, “他整日里不务正业, 时而拿些不着四六之物送来,此番送来的东西,听着便觉有些古怪, 东西虽是留下了,可我并未放在心上。”
薄若幽狐疑的看着他,仿佛还是不能尽信,霍危楼心底暗斥了一声霍轻泓连累他,转身将锦盒拿了过来, 打开后将那玉瓶拿了出来,“你看,说是此物叫黄金膏,贵胄堪比黄金,颇有些提神醒脑和……强身健体之效,他知我经常忙于公务,便拿来此物献宝。”
薄若幽听的奇怪,“听起来是好东西。”她将玉瓶接过,打开盖子,又放在鼻端轻嗅了一下,“花草香味,是什么药材制的呢?”
她闻的那一下,看的霍危楼心头发紧,可想到此物大抵只对男子有用,神色倒也寻常,“这个便不知了,归澜也看不出。”
薄若幽将此物当做了某种补药,“直接入口食用还是只是个药引子?”
玉瓶内是金黄色香膏,薄若幽一时看不出是哪般用的,霍危楼道:“是用热熏之法,闻一闻气味便可。”
薄若幽有些意外,但凡补身的矜贵之物诸如人参鹿茸虫草之类,皆要入口,怎眼下这补物却只闻个气味儿?那补从何来?
世上之事皆有章法,若有反常,便有古怪,她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又一眼看到了那莲花香插,“这等法子倒是闻所未闻过。”
霍危楼不敢让她再看,只将玉瓶收起,“的确有些奇怪,说是西南一带贵族富户时兴的,京城之中还颇为少见。”他将锦盒合上,“不过越是玄奇之物,便越是有虚,此物放着吧,寻常我也不会用这些。”
薄若幽点头,“的确古怪,世子虽说是为了侯爷好,可侯爷若觉疲累,便该早些歇息,用些提神之物强撑着面上看着没什么,却还是对身体有损。”
霍危楼听着此言只觉浑身舒泰,薄若幽又看了一眼霍危楼案头的公文,迟疑着道:“若是查不出是谁毒杀了宋大人,对侯爷查的其他事可有影响?”
薄若幽已知道事情是从沁水县卫仓贪腐而起,也知霍危楼已捉拿了不少人,可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却看得出宋昱之死十分突然,亦令霍危楼调查之事停滞不前,可眼下宋昱之死只有美人笑一条线索,何时能顺藤摸瓜查出点什么却不得而知。
霍危楼拉着她至西窗之下落座,“的确有些影响,不过影响甚微,宋昱当日出宫见了你大伯,回府后,又见了两人,这些对我所查之事而言都是线索。”说完又安抚她,“此案你已尽力而为,不必思虑过多。”
薄若幽面上应了,心底却不可能放下,二人说了片刻的话,眼见天色暗下来,霍危楼便要令她陪着用晚膳,薄若幽如今倒不推诿,用完了晚膳方才离开侯府。
待回了家,薄若幽拉着程蕴之进书房,还是要在书上翻找翻找关乎美人笑的记载,程蕴之见她没一会儿便抱了一摞书册出来,有些失笑,待看到其中还有两本游记,便无奈道:“你看医书便罢了,这游记之上有什么?”
薄若幽道:“女儿记得这两本游记之上写了大周东西南北各处山川湖海,还记在了许多当地特有的花草,说不定能找到呢?”
此刻天色已经不早,程蕴之摇了摇头,“这些书我好些年没翻了,一时也记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写美人笑,你今日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咱们要去祭拜你父亲母亲呢。”
清明将至,薄若幽和程蕴之商议早些去祭拜,薄若幽听了连声应下,手上却不停,这时她忽然想起来,“那日义父说过,说要养好美人笑,需要什么土?”
“赤色的红土,且最好是深山老林里,常年有枯叶雨水滋养的红土,这等土质最是肥沃。”
薄若幽眉头一皱,那日程蕴之说完,她脑海中曾有什么一闪而逝,后来薄逸轩登门,她思绪被打断,便一时未曾想明白,眼下再听此言,她却想起了那日去闹市验尸碰到了卫衍,当时卫衍脚上沾着的泥渍便有些偏红。
她不由问程蕴之,“红色的泥土似乎也不少见……”
程蕴之颔首,“是,京城之外某些地方也能寻到,这等土质养花种草皆是极好,不过寻常的红土只怕养不好美人笑。”
薄若幽将心底怀疑的念头按了下来,只凭一点泥渍并不好怀疑卫家,只不过卫述乃是户部尚书,倘若宋昱死前是去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并非没有可能,可难道是卫述毒杀了宋昱?
一个是尚书之位,一个是一部侍郎,薄若幽想到这二人身份地位,再想到他们把持中枢衙司手中掌握的权力,莫名生出了几分心惊之感,一时更为慎重严肃,虽不能只凭这一点便指控卫述,可她与霍危楼交代当日所见应当不算僭越吧?
心念一定,她挑了挑案上的灯花,又去翻那些书册,程蕴之离开前叮嘱道:“不许看太晚了,等明日回来白日看也无碍,免得伤眼睛。”
薄若幽应了,目光却未离开书页,程蕴之摇了摇头走了。
长夜寂静,书房内只有薄若幽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她面上尽是专注,不知不觉子时都过了也未有歇息的打算,她往常也颇勤勉,可如今这份勤勉多少有些霍危楼的缘故,一来霍危楼为勤谨之人,她便也越发尽职,二来,找出那毒杀宋昱之人,亦是在帮霍危楼。
同一时间的武昭侯府内,宁骁去而复返,他是从天牢而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之位,进了书房,宁骁禀告道:“侯爷,那李老板仍是不招,他只说和宋昱交情一般,那日之所以会去宋府,乃是因宋昱相邀,户部侍郎的面子不能不给,他还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这一点的确是真的,他比长宁侯去的早,光礼就备了一整车。”
“他还说去了之后宋昱并无奇怪之处,只是面色有些发白,看着就好似得了病一样,刚落座说了没两句话,长宁侯便到了,李掌柜少有这般见到大人物之时,自然颇为讨好,可宋昱面色越来越难看,长宁侯也看出他身体不适,很快二人便告辞了。”
霍危楼拧眉,“那曹彦如何说?”
曹彦便是长宁侯的名讳,他是当今贵妃娘娘的兄长,是二皇子赵熙的亲舅舅,当日宋昱死前见过的便有他,如今他人虽然被羁押,却不好对他用刑,暂时只寻常审问。
宁骁又答:“长宁侯也是一样的说辞,他平日里便是个喜好结交友人的,他说那日也是宋昱邀请他过府,说是得了个什么佛门珍宝,可他到了宋府之后,宋昱却未提起此事,他们坐了两盏茶的功夫,宋昱不过说了说最近朝堂上的动荡。”
“他还说不认得李源,不过能被宋昱请入府中想来也是有些厉害的,后来才知道是京中庆丰楼的老板,他对庆丰楼早有耳闻,觉得与他结交也不赖,于是几个人倒是相谈甚欢,后来见宋昱难受的面生冷汗,他们方才告辞,却没想到宋昱竟死了。”
宁骁说至此叹了口气,“一个时辰问一次,这一天一夜一共问了十多次,几乎每一次他们的答案都一样,看起来不像是说谎,尤其李源,我们用了些手段,他还是不曾露出破绽。”
此言令霍危楼额角生疼,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一时又想起了法门寺那流落在外的舍利子,他又问宁骁,“曹彦说的那佛门珍宝是何物,可查问了宋府仆从?”
“问了,他的亲随说宋昱喜好收藏文玩书画,家里仅有的两件佛家开过光的宝物,一个是一尊檀木菩萨像,一个是一串佛陀用过的佛珠,这些也是因宋夫人信佛他才买回家的,而最近宋昱没有新买过佛家之物,若他真的想送,只怕是要将从前的藏品送给长宁侯。”
霍危楼蹙眉,“都说宋昱夫妻恩爱,给夫人买回来的珍宝怎会转送他人?”
“属下也觉得古怪,还问了他们可曾见过宋昱的密室,可他们都说从不知什么密室,至于宋昱家里丢失之物,他们也丝毫不知情。”
霍危楼冷笑了一声,“继续审,不用刑也没什么,换些别的法子。”
宁骁应了,待他离开,时辰已近四更,霍危楼只觉额角突突的跳,神思亦有些疲乏困顿,宋昱死的突然,又牵扯到了长宁侯和卫仓贪腐案,线索虽多,却无一明朗,建和帝令他肃清户部,贵妃和二皇子却想保曹家,而他却总觉的宋昱死的古怪,仿佛还有什么伏在表象之下,是他还未看清的。
这种迷雾重重,并非尽在掌握之感令他不快,他看了一眼桌案边浓茶见底的杯盏,目光一晃,看到了那颜色艳丽的锦盒。
他想到了薄若幽的话,然而又知今夜多半难眠,既是如此,还不如醒醒神将庞杂之事处理了,且霍轻泓今日痴迷此物,他也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宝贝。
将灯芯点燃之时霍危楼并未对此物有何期待,可当那金黄色的香膏被热熏的冒出丝丝烟气来,本是花草清香的膏体骤然散发出一股子更香甜腻人的气味来。
霍危楼皱了皱眉头,下意识有些不喜此物,亦不觉自己闻了闻气味儿便如何提神了,他心道对霍轻泓所奉之物果然不能报太大希望,便将香插放在了一旁不再管,然而只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不到,霍危楼觉出了些不对劲之地。
混沌困乏的神思忽然清明,甚至颇有些振奋之感,早先因审问无果而生的焦灼感亦散去,看着案上的公文不仅不觉繁多,反而觉得欣快轻松,仿佛所有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霍危楼有些惊讶,这才好整以暇去看那黄金膏,他将香插放在距离自己极近之地,令他袅袅烟气落在自己身边,一时令他不喜的香甜气味都变得诱人起来。
霍危楼心头陡震,此刻才知霍轻泓所言并无虚假,此物竟有如此神效!以后有此物常伴身侧,他哪里还有困顿乏力之时?思及此,他情绪越发高涨,恨不得再往那香插之中多添些黄金膏才好,就在他生出此念之时,这种古怪的愉悦令他下意识生出了警惕来。
他洁身自好多年,从不让自己沉溺与贪欢享乐之中,纾解□□令人快活,手握富贵权势亦令人飘然,可越是美妙的东西,越是伴随着危险,越要极度的自控,他看着锦盒明艳华美的花纹,又看那玉瓶内当真如黄金一般的香膏,心底莫名一紧。
纵然六识已经开始接受这甜腻的香味,身体亦振奋欣然,仿佛对这香味十分贪恋,可霍危楼沉了沉眸色,还是抬手将香插里的火芯灭了,烟气很快散去,只有淡淡的香甜遗留在书房之内,可让霍危楼诧异的是,身体内的振奋依然留存。
他望着锦盒,不容置疑的合上盖子,又将其放入了柜阁深处。
等看完了所有公文,霍危楼才觉体内的欣快振奋之感淡了下去,他定了定神,起身将远处的窗户打开,等凉风吹拂入屋内,他方才觉得舒泰了些,可大抵那甜腻之味仍然依附在他衣袍之上,他总觉得有些不适,很快,他回了卧房沐浴。
沐浴完已是五更天,躺下之时,霍危楼只觉今夜的自己格外有些难耐之感,凤眸一闭,便想到白日薄若幽坐在椅子里握笔作画之景,而他站在她身后,能看到她如瀑发丝之下隐隐约约藏着的,纤长而白腻的挺秀脖颈,后来他倾身翻动书页,若无椅背的阻隔,便似将她人圈在了怀中一般。
她身上的香气本是清淡,可此时却仿佛变得甜腻,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端,勾起他身上一簇一簇的火,霍危楼无声无息的喘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往下探去,那阻隔的椅背仿佛凭空消失,他将她圈在怀中,贴着她背脊,握着她的手覆上自己。
……
清晨的曦光拨开云层,为盛春的京城镀上了一层金芒,薄若幽和程蕴之乘着马车从南门出城,一路朝着薄氏的陵园而去。
清明时节,城外烟草连绵,榆柳翠滴,往凤鸣山陵园去的车马更是来往如织,他们先到了凤鸣山下,而后程蕴之凭着记忆找到了薄氏的陵园。
薄氏有一门三尚书的美名,从前在世家之中极有地位,因此陵园的位置也十分好,薄若幽前次因为许晚淑来过此处,和许家相比,薄氏的陵园风水更佳,可等到了地方,程蕴之和薄若幽却发现,其他世家的陵园之中早已有人前来祭拜,唯独薄氏此处,冷冷清清,连坟前的荒草都齐小腿高了,这般看来,自年后,薄氏无人前来祭拜。
父女二人顺着小路找到了薄景行夫妻的坟冢,他二人当年一同遇难,因此夫妻二人乃是同葬,而就在他们夫妻坟冢的旁边,竟然还有一处小坟冢,那是她弟弟薄兰舟的坟冢。
薄若幽摆好祭品跪下磕头,待上完了香烛方才起身,她五岁之时亲生父母便出了事,现在想来,她甚至记不清亲生父母的模样,可看着这荒草潦潦的坟冢,到底在心头生出几分余悲来,她轻声道:“义父,当年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程蕴之叹了口气,上前上了香,又倒了三杯酒,口中低语了两句,是在对薄景行夫妻交代这些年来如何养育薄若幽,这时,薄若幽又问:“弟弟的意外是如何发生的?”
程蕴之看了她一眼,“既是记不清了,便不必再想这些旧事,你父母在天之灵看着,亦不想令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薄若幽唇角微抿,“我依稀记得,弟弟生出意外那日,我和他在一处,可对?”
程蕴之面色变了变,薄若幽缓缓的道:“那日是上元节吗?”
程蕴之没答话,只望着薄景行夫妻的墓碑道:“景行,月棠,今日清明,我带幽幽来看过你们了,你们在天之灵好好保佑她,令她安乐如意,等下次过节,我们再来看你们。”
他说完,拄着拐杖准备离开,“那日不是上元节,走吧——”
见他腿脚不便走的艰难,薄若幽连忙上前去扶,父女二人出了陵园,回头一看,仍觉里头荒芜的很,若是往年这个时节,薄家必定也早就来打理荒草祭拜亲人了,可如今薄景谦被关押,不必想便知道整个薄氏陷入了如何的惊惶无助之中,哪里顾得上的这些。
马车沿着凤鸣山而下,就在走到山脚之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可是薄姑娘?”
薄若幽的帘络只掀起了一半,闻言她忙朝窗外看来,这一看,却见是明归澜的马车正停在道边,她一讶,“明公子?”
明归澜笑着,“我认得你的车夫,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掀着帘络和薄若幽说话,面上也带着浅淡的笑意,薄若幽看了一眼他们马车的方向,“你亦是要祭祖吗?”
明归澜颔首应了,心知她已祭祖完了,便又不啰嗦的与她告辞,待马车重新走动起来,薄若幽方才去看身边的程蕴之,适才程蕴之始终靠着车壁假寐,以至于明归澜未曾看到他,而明归澜一行数人,她还看到另外一辆马车之中坐着个中年男子。
薄若幽低声道:“义父,是与我们一同回京的那位明公子。”
程蕴之眼睛都未睁的道:“我知道。”
薄若幽想了想,又道:“明公子年纪轻轻便患了腿疾,不知有没有医治之法。”
“他不是腿疾。”程蕴之此时方才睁眸,“如果我没有记错,他那腿,是因为孩童时生了意外落下的残疾,这辈子是治不好了。”
薄若幽一惊,“义父知道?”
程蕴之嗯了一声,“那是在程家出事之前,他出事的时候,我记得我还去过一趟明府,他父亲治不了他的腿,便请了我们去,可我们也没法子。”
“是哪般意外义父可知?”
程蕴之想了想,摇头,“记不清了。”
薄若幽闻言便未再多问,马车一路徐徐而行,等到了城门口,已经快到日暮时分,斜阳悬在天际,融金一般的余晖扑洒下来,令城门朵楼更显巍峨,待入了门洞,京城的繁华喧嚣入耳,薄若幽才觉心头的阴霾散了些。
沿着街巷一路入长兴坊,马车刚转过街角,薄若幽先看到两匹马停在程宅之外,她秀眉一簇,看出那是衙门的马儿,待到了家门口,便见候炀和另外一个衙差在程府门前候着,见他们归来,候炀面露喜色。
“薄姑娘终于回来了!”
薄若幽扶着程蕴之下马车,而后才问,“怎么了?衙门有事吗?”
候炀颔首,“有个案子需要姑娘帮忙,本来去找胡仵作的,可胡仵作病了,没法子,这案子有些急,我们只好来姑娘家里等着。”
薄若幽面色一正,“那你稍后片刻,我马上出来。”
薄若幽进家门取了验尸的箱子,很快便又出来,上马车之前问候炀,“是什么案子?”
候炀的表情有些艰涩,犹豫了一瞬才道:“是未央湖畔的青楼里死了人。”他似乎觉得和薄若幽说这些有些失礼,于是声音低若蚊蝇,“一个客人,死在了一个姑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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