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的门再次被尽职尽责的手下关上。
窗外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珠扑打在纱窗上,从磨砂的玻璃上滑落,交织成一道雨帘,偶有几道紫色的闪电亮起,轰隆的雷声紧追其后。
响雷到了屋内却只余一些闷震。
屋内的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杯里的茶水已经冷透,空气中仍旧飘散着带着涩味的茶香,明明不再有水汽继续升腾,谭玖却依然看不清容槐脸上的神色。
正如他其实看不清容槐的心。
他像穷途末路的赌徒一般,在牌桌上推出所有的筹码,不留一丝退路,赌容槐对他的心软,赌容槐自己都看轻的道德感。
被容槐揽入怀中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得偿所愿。
几乎是那样。
可惜,只是几乎。
早晨,也许是过于激动,明明身体像是能源耗尽的战甲一样,笨重得难以动弹,他却比容槐先一步醒来了。
他的脸下枕着容槐的心跳。
他静静地听着有力的跳动声,不知为何,眼眶一阵发热。
赶在容槐醒来前,他虽然不舍,仍旧艰难地将自己挪动到了床的另一边。
他听着容槐平稳的呼吸变得微乱,想象着那对琥珀里会有的情绪,冷意袭来,想到昨晚被自己不顾一切扯落的衣服,身体不自觉地向容槐靠去。
他舍不得容槐被寒意浸染。
可是容槐,下床了。
他被温柔地裹在软被里,连容槐动作间带起的风都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紧闭着双眼,他藏在被子下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他的听觉到底还是没有纯粹的Alpha来得好,传来的水声十分模糊,却让他口干舌燥。
容槐去而复返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借着“不清醒”,呓语着试图宣誓主权。
阿槐,他应了。
无人知晓的窃喜与甜意在他荡开,如石子投入湖水中心,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绵绵不断。随着容槐指尖的滑动,他回忆着昨晚,差点破了伪装。
幸好,这是他的拿手项。
他几乎要陷进畅想里了,仅剩的那一丝理智却将他拉回现实。
不对。为什么会不对?
空气里没了那些复杂的气味,更突出了他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一样的纯粹,纯粹得不可思议,纯粹得难以接受。
容槐,没有完成最终标记。
他还不是容槐的人。
阿槐,没有属于自己。
隔着一层软被,他的手被握进容槐的手里,心里的疯狂却没被握住。
他吻了容槐。
像恶毒的蛇,像难缠的水草,他想再一次将容槐拖入沉沦地。
失败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在心底问着:
为什么。
“为什么,”谭玖指尖的麻木还未消退,混沌的大脑促使他口不择言,“是施舍吗?”
施舍?容槐闻言险些被气笑了。
叫他怎么相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能将自己放得这么低。
什么叫施舍?行乞者伸手讨要来的?德不配位者躬背屈腰求来的?
……
他把自己当哪一种?
他容槐在谭玖心里到底是什么样?
“我对你不够好吗?”容槐似是在质问,偏偏声音又放得极低。
但谭玖听到了。
好,怎么会不够好。
好到让他常常怀疑,自己配得上容槐这份好吗?
他是容槐的谁?亡夫的弟弟?谭珏的遗物?还是——
神明一时心软,捡回去的流浪恶犬。
从8岁被容槐救回容家起,他当了容槐10年的夫弟。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没有更紧密的关系,只靠着一张容槐和谭珏之间薄薄的军婚证明,维系着看似牢固实则不堪一击的监护关系。
夫弟。
午夜梦回,被驯养的恶犬将这两个字在尖利的齿间和渴血的舌尖来回滚动,日久生出的**逐渐催生出了更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只是夫弟?为什么——
他不能是容槐的枕边人?
谭珏离开他太早,记忆里那道张扬倔强的身影几乎要褪去了。但——
他毕竟是谭珏。
恶犬犹豫过要不要放开眼前的猎物,偏偏分化那日得到了特赦。
自此,被**催生出的不甘肆意疯长,结出了名为妄念与渴求的恶果。
谁会不祈求神明的爱?
谁会不爱容槐?
“我为什么不能爱你。”本该是疑问的语气,谭玖偏偏掷地有声。
垂落在膝的手紧握成拳,黑色的手套下,缠紧的绷带往里嵌去,血肉里的疼痛让容槐清醒。
“谭玖,为什么不能爱容槐?”一字一句,像战场上接骨用的钢钉那样钉进容槐心中。
“你——”
“我太年轻了?”谭玖的语气里竟然没有激动,反问的话语反倒轻得像自言自语。
他站起身,一圈一圈松解下围巾,任它掉落在自己脚边,堆叠成红色的丘,一手抚着后颈,缓缓低下自己的头颅,白色的发尾深处藏着几缕未清理干净的血痂。
他手抚着的地方,有着奇异花纹的抑制贴紧紧覆盖在皮肤表层。
容槐和他都知道,抑制贴下隐藏的是什么。
那是谭玖口中,容槐眼中,他们共犯的罪证。
“罪证吗?”谭玖笑了,轻抚的手重重摁下,“嘶——,我成年了。”
我不想再做你庇佑下的小孩了。
“我成年了,”后颈处的手放下,谭玖抬起头,让那对琥珀落入水蓝色的漩涡,“阿槐。”
去他的“哥夫”,狗*称呼,他再也不想叫了。
“既然没有罪证,”趁着容槐因为他新的称呼分神的时候,谭玖继续进攻,“哪里来的罪?阿槐,你要赎什么罪?”
但是——
谭玖摸上自己脖颈前面重新做过处理的地方,透过医疗贴感受着下面跳动在伤口上的脉搏,
“阿槐,你是我的罪。”
是恶犬露出獠牙,要将神明拉下云端。
他愿卸下一身皮肉,铺成垫,让神明干干净净地走在人间。
“阿槐,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这一刻,自下了战场再也没有受过什么大伤的容槐,突然觉得自己的头痛极了。
另一边,安顿好柳知明之后,管家拿着钥匙穿过一条长廊,停在了另一侧的客房过道处。
稍加思索后,他在原地辨认了一下,径直朝着其中一间客房走去。
“啪嗒——”,似乎是经历过猛烈的撞击,已经安装上的最新的门锁铰链系统出了些故障。
管家在心中默默记录着。
略过故障的大门,他迈开脚步朝里走去。
管家已经在容家做了将近一辈子,也算见多识广,无惧大风大浪。
所以,面对着满屋的狼藉,他仍旧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他放缓了步子,锐利的目光从边边角角扫过,戴着手套,将一路捡拾起来的衣物分成两叠,挂在自己的臂弯处。
突然,他巡视的目光一凝。
浴室门边被花架遮掩住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正反着光。
将衣服服帖地放置在一旁,他快步走过去。
他拾起了一粒胶囊。
换做旁人,可能会认为这只是一枚普通的胶囊。然而,管家在容家呆的时间太久了,这样的胶囊他见过两次。
将胶囊从中间拧开,果不其然,闪烁着寒光的针头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失去了恒温系统,冷空气反客为主,席卷了整间房间。白雾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从管家的鼻翼间凝出。
会客室内,自谭玖那句惊人之语出口后,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开来,茶的香气已经散去,空气中只残留着那股涩味。
“呵,”容槐笑了,他一手抬起揉着不断抽痛的额角,紧握成拳的手继续不断收紧,皮革摩擦发出的扭曲声音炸裂开来,“把那句话收回去——”
“谭玖,”第一次,容槐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里不带一丝温情,“我可以当作没听到。”
简直荒谬。
谭玖也是第一次见到冷下脸的容槐。
不,应该说,谭玖第一次见到,对着他冷下脸的容槐。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按理来说,看着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他看着面前的容槐,不合时宜的兴奋感,颤栗着从心底传来。
“几面之缘的人可以追求你,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见色起意,甚至世仇都有被罔顾的可能,”这些潜在的情敌像大大小小的石头,压在谭玖本就算不上大的心头上,“阿槐,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是你亲手养大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予的,我想做你面前的盾,我可以成为被你握在手里的枪,”恶犬想做的角色远不止这些,“阿槐,选我不好吗?”
容槐见过谭玖表演舞台剧的样子,扮演一个偏执的疯子,当时他还为谭玖精湛的演技感到自豪,甚至想过如果谭玖想走那条路,他该怎么为他铺路。如今再来看,却觉得当时的表演到处都是瑕疵。
一块臭石头,一个偏执怪,容槐简直想把谭珏从坟里挖出来,问问他们谭家到底往基因里刻了什么。
“谭玖,”容槐可以直接无视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却不能躲避谭玖,“我不爱你。”
“你于我,是承诺,是责任,是我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守护的人。”
“谭玖,我绝不可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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