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呢?难道阿弥想到了吗?
她是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自己有一天,会领兵出征,会被洞穿三箭,会挑枪迎敌,亲自接外爷遗体回城。这孩子撑着那口气躺在尸堆里一天一夜,确实不如死了算了吧。
这些,难道她都想到了吗?
不,不会吧,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早早做着准备,那真的太苦太苦了。
阿弥其实也不确定,但她有预感,自她六岁被送到边城被外爷和舅舅教养,又随着舅舅惨死,沈家军被借兵削权,她就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来处不是来处,去处不是归途。
茫茫然从六岁起,她沈长安就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了,她回不去上京,也留不住玉关,在哪她都会是个多余的负担。
“文叔,我们的人,都在回京路上了吧”
“是,你安心养病,我们慢慢往回赶,正好京中事物安排妥当,我们好与他们会合。”
“好,文叔,我信你,我们一起回去,我安心。”
阿弥灰扑扑的脸上扬起笑意,拉着文叔的手合上眼睛,她在逼着自己相信眼前的人,相信手头上能动用的所有人。
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还得靠文叔,靠天赐,靠杨伏叔……她只能相信上天,愿给他们这些苦苦求生的人,留下一扇敞开的生门。
上京,宝华殿
“阿逐,你来看看朕这个字写的怎么样?”
宝华殿内香烟缭缭,武安帝洗手焚香,举笔落字,一气呵成。
“追云”
“陛下运笔如飞,追云踏月,臣觉得这二字甚妙。”
“那朕把这两个字赏给你好不好?”
“臣及冠得陛下赐字为逐,逐者,追也,这二字赏赐给臣,倒是解了这逐字,这是让臣追云逐月,做那踏浪仙人。”
“哈哈哈哈哈哈,你倒是促狭。朕骗你的,朕不给你。”
“陛下金口玉言……”
武安帝唤来御前伺候的小冯公公取字,将顾西北要说的话打断。
“这是朕给沈小将军赐的封号,沈小将军年少有为,取得耶律倍的首级,此时已运送入京,朕亲笔题这二字,赐给沈家,你看可好?”
顾西北脸上露出惊色,“沈小将军不是已……”
武安帝背过身去,摩挲起手中捏着的紫玉葫芦,不耐烦的再次打断顾西北。
“你不是说了,追云二字,追风逐月,踏浪仙人,那沈家小女几进几出取敌寇首级,也算是力竭而亡,乘云归去,怎么不好?”
顾西北听闻此言,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说道
“臣听闻少将军最终死于战火之中,尚不可留有全尸,此刻说力竭而亡,并无实证,还是命人细细核查。
沈小将军力战耶律倍一天一夜却不曾有援兵,臣觉得实在蹊跷,陛下此时赐字,便是以力竭仙去将此事盖棺定论,臣觉得不妥。”
武安帝回过身,直直看向顾西北,缓缓将手中把玩的小玉葫芦也塞进他的手里。
“……阿逐,朕已下旨沈家军收拢分入各个军卫,并着各副将入京接受封赏调度,此刻不宜过分深究沈小将军的死因。
她年纪轻轻,初次大战,心急立功,最终力竭丢了性命,但也可谓悍勇。
若细究其责,五千沈家军因她一时冲动而全数战死,玉林城青阳城也因驰援此战离开守城,这沈家,我是该赏,还是该罚?”
顾西北知道不可再多说,武安帝此时收归沈家兵权,分散各卫,过个几年,这世上就没了沈家军,不可谓算是兵不血刃收归兵权的最好办法。
沈家此刻只剩老弱妇孺在京,还要靠着陛下的怜悯过活,他此刻施恩,沈家军心暂不会乱,这比起前朝兵权更替,尸山血海,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可惜那个阿弥,不知道她若活着;此刻听到这颇有讽刺意味的踏浪逐月该是何感受,一天一夜力战北夷大军的小将军,不恋凡尘去做仙人了,何其可笑。
陛下赐的追字真是好字,和他的逐一样。
陛下让他逐,她追,是不是也在嘲讽他们的求而不得,遂而不宁。
“追云”二字,陛下亲笔,黄帛金边,裱边祥云纹,收好卷入匣中,和其它封赏一起,由武安帝身边秉笔大太监曹安送至沈府。
沈府一片缟素,此刻大门洞开,全家妇孺跪立在大堂接旨。
大姑奶奶沈青扶着沈家老太太李氏,跪下听旨。
曹安宣旨完毕,沈青从他手上接过那个放着裱字的黑木云纹匣,手指抠着匣上的暗纹,舌头抵住上颚,控制住牙齿的轻颤,嘴里却说不出一声谢恩的话来。
曹安上前托了下沈青的左臂,“沈大娘子当心,咱家知道您丧父丧女之痛,但陛下金口玉言,小将军可是踏浪逐月仙归去,应是也不愿再理凡间事,您万万不可过分伤心。
陛下御笔亲书,乃是天恩浩荡,此时还指望沈大娘子多看顾府上老幼,您得先照顾好自己才是。”
沈青正了正虚浮的脚步,上前稳稳接过圣旨。
她的阿弥力竭而亡,追云逐月仙归去?不愿再理凡间事?
阿弥最不愿理的该是她这个狠心的娘亲吧。
阿弥六岁时,她阿爷就将小小的她接走,她还那么小,坐在椅子上,两只小脚还挨不到地,只能在那里开心地晃呀晃。
她与姜远思和离,阿爷应了,条件就是要把阿弥接去边关亲自教养。
她与姜远思当年的婚事本就是她跪在阿爷阿母面前自己求来的,如今求回娘家为的又是借娘家的势干干净净的和离。
她本该痛快答应阿爷的任何条件,这是她年少冲动犯错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接走阿弥,她不肯,她在阿母面前哭,拉着脸皮伏在老太太的膝头大声嚎哭。
“阿母,这是要我死啊,这是要挖我的心肝肉,您劝劝阿爷,我求您,我再求您一回。”
这时,小阿弥跑进了正屋,沈青带她回沈府住的这几日,都在这个时间看着她写大字。
小阿弥午后歇觉醒来找不到阿娘,听周嬷嬷说阿娘在老太太这里,她顾不得阻拦就一路小跑来了正院,却撞上了这一幕。
此时,沈青看到跑进正屋的小阿弥,吓得跌坐在地上,她眼里露出难堪和慌张,但只此一瞬,她便抹去眼泪,直起身来,指着阿弥呵道
“谁让你来的!还有没有规矩,为什么不练字,到每日练字的时辰你不知道吗?你想故意跑来气死你的阿娘?”
“我没有,我想着您会陪我一起,我…”
阿弥茫然不解,她不知道阿母为什么哭了,但她也不懂自己错在哪里。
从三岁她有记忆开始,她做很多事都是错。
阿母说她长得像她那个不要脸的爹。
她说话也像,眼神也像,举手投足都像,都让人讨厌。
阿母会偷偷掐她,但又会在半夜一个人跪在她床前哭。
她记得那次胳膊内侧被掐出血,是因为鞋里进了沙。
阿母说她故意去家里要夯土的沙堆里玩了,阿弥说没有。
阿弥是个很犟的小孩,被打了一下午还是说没有就是没有。
这点不像她爹,她爹骨子里是圆滑的。
她娘说她骨子里全是戾气,从来不服软,不肯低头,不会认错。
后来外爷对她说,她只是和她娘一样,骨子里认死理,即使被打着改了,心里也从来不信。表面服软了,骨子里还是硬气,她才知道这是像娘,像他们沈家人。
当时她还小,阿娘晚上抱着她偷偷哭,给她擦药,说她对不起阿弥。她就心软了,第二天还会抱着娘亲脸颊使劲儿亲。
阿弥觉得阿母应该是病了,但她也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也要病了。
她听说外爷会接她去边关,阿母说她去那里会吃好多好多苦,边关还有可怕的大老虎。
等舅舅和舅母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不疼她,外爷忙着军务也没空照顾她,最后她会变成没人要的野孩子。
但阿弥觉得她也不是很怕,她总要学着慢慢照顾自己。
更重要的,阿母也要先学会照顾她自己。
只有她走了,阿母才会慢慢好起来,她才有精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那个时候,她们再团聚,是最好不过的了。
所以她来到正堂,就是想告诉阿娘,她愿意去,她不怕大老虎,她也能照顾好自己。
“小畜生,你和你爹一个样!我只恨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没掐死你。”
“沈青!”
又是这句话,阿弥已经习惯了,她站在门口捂着耳朵假装听不到。
她却看到阿母一下子愣住,捂住嘴巴,跪趴在地上。
沈青对李老太太说“阿母,我错了,我养不好阿弥,也养不好自己,让阿爷把她带走吧。”
这话沈青说的很软,好像卸去了她周身所有的戾气,好像在那一刻被拔去了张牙舞爪的尖刺,变回一个柔软弱小的自己。
她也不敢再看阿弥,李老太太把她抱进怀里直哭,轻轻哄着她,好像她未出嫁时那样,好像她还是个小孩子那样。
阿弥捂着耳朵呆呆的看着,直到周嬷嬷将她抱走,她突然也很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族里的弟弟说,大人最怕小孩子哭了,只要你哭的够大声,够久,你要什么大人就会给什么。
但阿弥知道至少对她来说不是这样,哭的大声只会挨打,会让阿母跟着一起哭。
时间长了,阿弥就没有眼泪了,哭有什么用处呢?想要的东西靠流眼泪才拿不到。
捂着耳朵被抱走的阿弥,是留在沈青脑海中沈长安最后的样子,沈青觉得真是可笑,她给阿弥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要掐死她,她那时真的是疯了。
后来过了几年她慢慢好了,她经常写信给阿弥,写她的悔恨,写她的思念。
她觉得阿弥是恨她的吧,所以一封信都没有回。
沈长安其实没有真的恨过沈青,她对于阿母其实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拖得越久,越不去面对,到最后,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也没有机会再说了。
毕竟现在,她连沈长安都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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