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黎岁。
在遇到祝芸之前,我的生活平淡得像一壶茶,温吞,顺从,一位接受,从未索取。我娘命不好,做了黎隆昌的妾室不说,第一胎又生了个女孩,也就是我,从此我们娘儿俩在别苑相依为命。
寻常时候,大房那边倒不会苛待什么,只是近来父亲仕途不顺,二哥遭人检举吃了牢饭,黎山科考又一次落榜,家里光景不如从前,我和我娘也连带着受了冷落。后来抱了陈家大腿,黎山才勉强谋了歌小官来当,代价是,我要被指婚给陈祁盛。
人人都知道陈家在朝廷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但很少人知道陈祁盛那些风流事,出入风月场所都是家常便饭,而且听说手底下折磨死好几个姑娘。
我怕极了。
娘亲安慰我说没关系,要是她能再生个儿子,应该就不用我嫁过去了。
好在,娘亲生了个儿子,还被家里人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掌心,她肯定开心极了吧。可她死了,死在那场血泊里,死在我眼前。
后来,弟弟被过继给大院,我的小院只剩下我和舒儿。那天媒婆又找上门,说我不用嫁给陈祁盛了,我好开心。媒婆甩了甩细绢,先是恭喜一番,又紧接着说:“陈府老爷看上你了。”
奇怪。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儿,忽然下起了雨,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和舒儿连推带搡将她赶走,可媒婆不甘心,又去找我爹说。
这门亲事过于荒唐,我以为他一定会替我拒绝,但心里隐忧,我还是躲在暗处偷偷听。
却听见父亲大人问:“聘礼有三百两银子否?”
我的心脏好痛,呼吸不过来。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摔下来。
可我感觉不到痛,只是想问,难道我就值三百两?我的幸福,我的未来,我的自由,就值三百两吗?
在我摔得昏头昏脑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大人问媒婆:“她要是站不起来了,陈家还要吗?”
我没法想象自己被当作一件物品出售,也就没听见媒婆的回答。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舒儿,而是父亲大人那张假惺惺的脸。
他替我塞塞被角,问郎中:“她的腿还有的治吗?”
可我不想治了。
这次不是你们来选择我的人生,而是我自己选择,我不想要这条腿了。
我人生中第一次叛逆,窝囊又可笑。
后来,我遇到了祝芸。她像一束阳光一样,闯进我的生活。
那天下着大雨,她浑身脏兮兮,瘦瘦小小像个小泥球。可见到飞虹的代价,不就是淋一场大雨吗?
好在,我的前半生不幸,换来一睹飞虹的机会。
她很聪明,很善良;舒儿离开以后,我们安安稳稳地在小院里过生日。我教她写字,看书,她教我慢慢站起来,带我睡在院子里数星星。
我一度想,要是真能和她逃走就好了,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一辈子,过些粗茶淡饭的日子,慢慢守着岁月,等日出日落,看沧海变迁。
但她说过,自己是从水月阁里跑出来的,九死一生换来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我没资格让她过这样窝囊的日子。
所以我想,在我嫁到陈家之前,要替她找个出路。
她性格洒脱,像个小炮仗,又很有分寸,待人善良温柔。那天我看她拼命护着烧鸭,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笑得灿烂。我很久没有见别人这样笑过了。
所以,她无论今后去哪,做什么,跟谁一起生活,都会幸福快乐吧?我不能做她的拖累。
那天晚上,我听到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告诉我不要太顺从,不要太懦弱,她还说,自己会一直陪着我,就像蝴蝶陪着树一样。最后,她问我:“明早想吃什么?”
我好想告诉她,我想喝她熬的粥饭,想让她带我去吃水晶糕。可我得装睡,没有应他,不仅如此,我还得一直装下去。
七月廿三那天,我和祝芸一起上街看花灯。路上碰到许多个不礼貌的声音,祝芸像一只小猫,龇牙咧嘴地怼回去,真可爱。
可是就算她不介意,我也知道,我这样阴暗消极的人,就适合一辈子活在阴沟里。那轮太阳永永远远地挂在那,就是供我这样的人仰望的。
后来,我说我累了,便坐在阴暗处,看着她往人声鼎沸里跑。我忽然觉着,这才是她应该有的生活;我那五十两银子,看似是救了她,但实际上将她推进另一个深渊了。
我想了想,决定离开她。
但正当我下定决心,却看见她又从人声鼎沸里跑回来,风尘仆仆地,还带着一位法师婆婆,说是要给我送个祝福。
祝芸啊祝芸,你难道真是福星降世?
我获得了一直栀子花银钗,还有一件祝芸亲自绣的栀子花嫁衣。我打算带着它们,离开她了。
临走前我问她:“现在找到好去处了吗?”
祝芸郑重其事地点头,让我放心。
我就说吧,她这样好的人,到哪儿都会活得很幸福。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
前一天晚上又是一个雨天,我向来不信鬼神,却信宿命。人与人的相遇和离别,定然有来往,有轮回。
她自雨天来,我于雨天将她好生送走。
早晨我睁眼,身边却空空如也。看来她也不忍心告别吧,早早便走了。
我收拾体面,穿上漂亮嫁衣,戴上漂亮发钗,将四轮车规规矩矩地摆在院里,又将那张小床抬到院子里,装作她不曾离开的样子,心安理得地离开这个世界。
想想该怎么结束这样潦草的一生呢?
若是溺死,在水里死去,嫁衣会湿掉;若是饮毒,躺在床上死去,嫁衣会皱巴巴的……还是吊死最好,比较下来,算是体面的。
第一个发现我的尸体的,应当是黎山。作为兄长,他会早早来送亲;不晓得看到我的尸体,他会觉着愧疚吗?
应当不会。
接下来,便是向我那夫家解释。不过我这辈子都在替黎家解释,死后的事应当同我没什么关系了吧,无论他们怎么说,都是咎由自取。
我最担心的是祝芸。
她虽然聪明,为人却善良;嘴硬,心肠却软,我实在担心她会吃亏。
以后的某便,她在这座城里扎下根,应当会去陈府找我吧。听到我的死讯,她会错愕不会?那时候,她应当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吧。
也好。
……
祝芸,请你千万忘记我。世界本该是一潭温柔的水,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我这样阴暗的人,会藏在黑暗里,藏在风里,藏在雨里,会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悄悄跑出来,看看熟睡的你。
祝芸,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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