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的地牢里,浓重的血腥气在阴湿的甬道里翻涌,混着铁锈与腐肉的浊味,熏得人几欲作呕。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石壁上撞出凄厉的回响,又被更深处的惨叫盖过。
梅清雪踩着石阶缓步而下,素白折扇在指间轻转,扇面微展,便将扑面而来的浊气拂散。他步履从容,最终停在一间牢门前。扇柄抵着下颌,目光越过铁栅,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太师椅上那道背影。
“世子好雅兴。”梅清雪轻笑。
太师椅上的人影未动,只将青瓷茶盏往唇边送了送。越过太师椅,可见几个胡人以跪姿被铁链吊在刑架上,皮开肉绽的血痕在火把映照下格外刺目。茶盏搁下,太师椅上的人终于掀了掀眼皮。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慵懒:“晾了这么久,也该开口了。”
梅清雪慢条斯理地撩袍落座:“世子亲自审人,倒是少见。”
世子起身,踱步到刑架前,指尖转着腰间玉佩穗子,就这么绕啊绕啊绕。最终,他在一个魁梧胡人跟前站定,靴尖抵着对方下颌,迫使其抬头。
“江、江、江……世子……”胡人看着面前肖似康定郡王的面容,硬生生将滚到嘴边的“桦”字咽了回去。
康定郡王独子江桦,十四岁便提刀上马的主儿。北疆胡人闻其名皆胆寒,私下都道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偏生这两年销声匿迹,朝野传言四起,有说他缠绵病榻的,更有传他为个江南女子折了腰,困在温柔乡里出不来的。
江家势大,是大虞武将的一片天。江桦销声匿迹,胡人疑惑之余,倒乐得轻松。
谁曾想这头狼会出现在代州地牢?
“认得我?”近年未曾出过京城的江桦似是没料到对方竟还识得自己,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那笑容看的胡人毛骨悚然。
果不其然,江桦变戏法似的,手面一翻,指尖便夹着一根浸过盐水的竹签,周围还有细小的毛刺。
“江世子!小的什么都说!江……啊——“”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竹签已深深扎入指甲缝中。
角落里传来梅清雪的低笑,扇面半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哎呀呀,我们江世子啊,最是厌恶没骨气的人。”
余下胡人闻言俱是一颤,纷纷绷直腰背,倒显出几分慷慨赴死的气概。
江桦负手退后半步,满意的端详着胡人扭曲的面容,似在赏鉴名家字画。
“下一位……”他再次开始踱步,“就你吧。”嗓音轻的像阎罗索命。
这位也确实和阎罗没差了。
被点中的囚徒浑身一僵。梅清雪托腮旁观,眉眼弯弯,甚至对那囚徒投去怜悯的一瞥。
“啧。”江桦蹙眉,指尖在刑具上流连,“该用哪个好呢?”
囚徒想起方才梅清雪的话,咬牙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阎罗笑了。
囚徒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自己眼睛探来,却动弹不得。当指尖触及眼睑时,他终于崩溃地尖叫出声。
“啊——”
似乎是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也可能是被那尖叫声给吵到了。江桦眉头微蹙,随手将温热的眼珠掷于地上,长靴碾过,最终成了一滩烂泥。
梅清雪这次的笑声更大了:“瞧我这记性,江世子不仅厌弃软骨头,更爱……折硬骨头。”
胡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戏弄了。
他们此行本是奉命潜入代州刺探军情,情报上写得明明白白——新帝登基大典在即,江家上下皆被召回京城,北疆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可谁曾想,他们连代州的城门都未跨过,便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立于墙头,如索命无常般静候多时。
黑的那位甚至还有闲情与白的打赌,看谁活捉的胡人更多。
最终,梅清雪输了。
“罢了,横竖也就那几句废话。”梅清雪意兴阑珊地起身,折扇轻摇,作势欲走。
代州乃北疆门户,自大夏开国以来,便是江家世代镇守的要地。当年江桦的太祖亲手编训“金羽卫”,铁骑如云,震慑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及至江桦祖父江阵北执掌时,这支铁军更是威名赫赫,令北疆胡虏闻风丧胆。
然而,渡军峡一战,江家满门忠烈,几乎尽数战死沙场,仅余十六岁的江平远临危受命,接过残破的金羽卫。彼时代州虽未陷落,却已元气大伤,再不复昔日荣光。
此事,大夏百姓自然不知。在他们眼中,江家仍是那座巍然不动的北疆长城,代州依旧是铁桶般的雄关。可朝堂上的明眼人却心知肚明——如今的江家,早已外强中干。若代州失守,胡人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
正因如此,江桦才不得不亲自出手。他避开帝王耳目,日夜兼程自京城赶赴代州,只为将此事彻底摁死在代州的地牢里,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胡人能得知江家回京的消息,必定是朝中有人指点,特意来试探北疆虚实。可江桦此行是私自离京,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只能速战速决。
他垂眸,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薄荷叶的帕子,细细擦去指间血渍,头也不抬下令:“都杀了吧。”
话音落下,牢门再度开启。
一队身着轻甲的士兵无声踏入,每人腰间或颈间皆悬着一枚金色羽毛,配着银白色的无响铃铛——正是那支“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金羽卫。
小队成员自觉上前,沉默地处置胡人探子。
统领在江桦身侧驻足,低声禀报了几句。
梅清雪折扇抵住下颌,暗自打量着江桦的神色。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有意思。”江桦轻笑一声,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投入火盆。
火舌一卷,薄荷纹样转瞬化作灰烬。
“走吧,梅公子。”他转身向外行去,语气淡漠如常,“回京。”
三月初一,天光正好,照得官道两旁的柳色新嫩如烟。江桦勒马回望代州城郭,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梅清雪的白马踱至身侧:“世子此时回京,倒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确实是个“好时候”。
新帝谢紊的登基大典在即,京中风云暗涌。这位四皇子虽说是嫡出,可林后终究是继室。真正的嫡长子谢斌还,那个先帝元后所出的二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叛军帐中遇害”——这是谢紊给的说法。
可既无人证,又无尸首,谁说得准那位太子爷是不是真死在了叛军手里?更不必说谢紊还未正式登基,就把七八两个不及马背高的幼弟远远打发去了封地,这斩草除根的架势,明眼人都看得真切。
康定郡王江平远早在一年前就嗅到了风声。北疆战事方歇,他便急送独子江桦回京。朝堂风云诡谲,总要有个能周旋的人替江家守着京中根基。
江氏这些年功高震主,早就是新帝的眼中钉。老王爷戎马半生,最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去年平叛时,本该出兵勤王的江家偏偏“远在北疆”,这份作壁上观的姿态,早让新帝记了一笔。
“昨日京中急报,说了什么?”梅清雪问得随意,目光却落在江桦执缰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相识数载,梅清雪早学会从这些细微处揣度这位世子爷的心思。
“赐婚。”江桦轻描淡写,“陛下的恩典。”
梅清雪挑眉:“哪家的贵女?”
话一出口,他便觉出不对。江桦唇角仍噙着笑,眼底却结了层霜。梅清雪暗自懊悔,世子爷素来不近女色,莫说贵女,就连皇家的那几位郡主,都不甚相交。这话问得实在是……唐突。
“不是贵女。”江桦一字一顿,“六皇子,谢十七。”
梅清雪一噎。
冷宫出生的六皇子,生母是先帝那位艳冠后宫的月贵妃。更重要的是,当年月贵妃被打入冷宫时,腹中骨肉的血脉,至今仍是悬案。
“好一招恩威并施。既给了江家体面,又……”话到此处突然顿住。
江桦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偏头看他:“又什么?”
“又给世子找了个……”梅清雪斟酌着用词,“妙人。”
江桦闻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听说当年的月贵妃生的极好。”
这话说的不假。当年的月贵妃能勾得君王不早朝,连御花园的梅树都要为她多开三季。即便如今只听宫墙里漏出的只言片语,也足以想见那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梅清雪正待接话,却听身旁溢出一声低笑。
“本世子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绝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