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恩赐

宝慈宫内,暗香浮动。

林太后斜倚在锦绣软榻上,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紫檀佛珠。

她并非元后,而是继后。元后去后一载,她才入主中宫。这段姻缘,说来可笑。先帝当年正为河南水患焦头烂额,而河南,向来是林家的地盘。

大夏王朝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四分五裂。江南盐道尽归乔家,黄河两岸盘踞着陈氏,更不必说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世家大族。谢氏一族,坐在这龙椅上,却未必真能掌控天下。历代帝王多疑成性,明知疆土势力盘根错节,却又不肯放权予人整顿朝纲。于是,便有了这一桩可笑的姻缘——林家以赈灾之名,换她入宫为妃。

她先做贵妃,待元后去世三载,守孝期满,才在林家的运作下,登上后位。

二十余年来,她与先帝虽无夫妻情分,却也相敬如宾,各取所需。

“儿臣参见母后。”谢紊撩袍跪地。

林太后缓缓睁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慈爱:“起来吧,哀家的好皇儿。”她抬手示意,殿内宫人立刻无声退下。

“今日初次视朝,可还游刃有余?”太后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谢紊双手接过茶盏,却只是虚虚一捧便放回案几:“多谢母后挂心。朝中诸事繁杂,儿臣尚需时日适应。”

当年元后仙逝,留下尚在襁褓的太子谢斌还。太后初入宫时,为显大度,特意将三岁的太子讨来抚养。谁知那时,她腹中已怀有两月身孕。

亲子与养子,血脉与权谋。

太后虽面上对太子关怀备至,暗地里却难免偏私。两个孩子偶有争执,明面上受责的永远是谢紊。毕竟谁也不敢赌,来日登基的会不会是那位名正言顺的太子,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只是这般委屈,在年幼的谢紊心里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太后视线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如今既已登基,也该考虑选秀纳妃了。朝堂稳固,却也终究需要子嗣延续。”

谢紊神色不变:“多谢母后挂心。只是初登大宝,诸事未定。旁的倒也罢了,那康定郡王……”

太后闻言,指尖的佛珠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江氏一族,乃是大夏开国肱骨。当年与谢氏先祖并辔沙场,铁蹄踏破九州。天下既定,谢氏登极,江氏便世代镇守北疆,以血肉筑起长城。

江桦祖父江阵北在世时,武官一脉已是江氏独大。安顺七年北疆告急,江阵北率军迎敌却遇伏身亡,只余十六岁的江平远独撑门楣。谁曾想这少年郎竟是个天生的将星,接过染血的白袍军虎符后,硬是将胡人铁骑逼退三百里,捷报传回京城时,满朝皆惊。

可凯旋归朝的少年将军,等来的不是世袭爵位,而是一道降等袭爵的圣旨。康定郡王这个封号,看似尊荣,实则是生生削去了江氏超品护国公的体面。民间至今仍有传言,说江阵北战死沙场,未必没有先帝的手笔。

江平远夺嫡之时便作壁上观。既不站队,也不表态,偏生手握白袍军,战功彪炳,在军中威望极高。先帝在时,尚能压他一头。

如今新帝初立……

谢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第一把,总要烧到他身上才是。”

太后忽而笑道:“哀家记得,康定侯府上,就一根独苗?”

谢紊眸光微动:“江桦,年十九,在北疆军中威望颇高。”

“新帝登基,若是赐婚与他,倒是一桩美事。”太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既是独苗,自然不能委屈了。以他世子的身份,配个天家贵胄才妥当。”

谢紊会意:“母后是说……”

“冷宫里,不是还养着个现成的?”

谢紊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六皇子,谢十七。

这步棋确实妙极。

赐个皇子给江家,表面上是莫大的恩典。可即便江家权势滔天,难道还能让一个男子传宗接代?更何况,既是皇子下嫁,若谢十七不许夫郎纳妾,又有圣旨在手,谁敢违逆?

“只是……”他故作迟疑,“若江家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太后轻笑出声:“我的儿,如今你已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诺千金。”

她一字一顿道:“你说他是龙种,那便是龙种。”

谢紊眼底暗芒流转:“母后此计甚妙。只是那谢十七在冷宫野惯了,怕是难当大任。”

太后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野马才需要缰绳。你给他个世子妃的名头,他还能翻了天不成?哀家可是听说,那孩子生得极像月贵妃,当年可是艳冠六宫的人物。”

“明日儿臣便下旨,封十七弟为永安王。永保安康,倒是应景。”谢紊顿了顿,“既是要赐婚,总该有个体面的身份。”

太后满意颔首:“哀家这就命尚宫局准备大婚礼制。”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听闻康定郡王夫人最是疼爱这个独子,这桩婚事,定能让她‘欢喜’很。”

谢紊闻言,未曾接话。

林太后与康定郡王夫人陈氏的恩怨,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场赏花宴。彼时还是林府千金的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先帝嫡姐昭慧长公主会越过满座贵女,独独对那个商户出身的陈氏青眼有加。

“本宫最厌那些端着架子的。”当年昭慧长公主执起陈氏的手,当众将御赐的珊瑚手钏套在她腕上。

后来昭慧长公主做媒,将陈氏许给了刚袭爵的江平远,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更巧的是,这位长公主与先帝元后情同姐妹,对继室林氏从来都是不假辞色。

当年昭慧长公主是如何当众给继后难堪,又是如何力挺先帝元后所出的四皇子……桩桩件件,都是插在林太后心头的刺。

话既然说到这,太后便顺势提起了昭慧长公主:“近来,皇陵那边可曾有什么消息?”

自元后薨逝,昭慧大长公主每年年初都要去皇陵守上数月。去岁恰逢四皇子“殁于叛军”,这位大长公主更是提早两月就去了皇陵,至今未归。

“昭慧姑姑递了折子,说未能赶上登基大典,不日将回京面贺。”

太后闻言冷笑:“她倒是会挑时候。”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宗启那边……”

当年昭慧长公主下嫁时,谁都以为这位驸马爷会如其他皇亲般做个富贵闲人。偏生宗启硬是顶着“驸马不得干政”的祖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保住了御史大夫的官位。

先帝在时,这位驸马爷就敢当庭抗旨,如今新朝……

“宗启近来很是安分。”谢紊顺着提起,“倒是河南府的折子前日刚到。宗溪说是差事办得漂亮,不日便要回京复命。”

太后闻言轻笑:“哀家倒要看看,这位小祖宗能‘漂亮’到什么地步。上回他打马过闹市,可是撞翻了三个果摊子。”

去年那桩荒唐事,提起来都让人发笑。宗溪纵马过朱雀大街,不仅撞翻了商贩的货架,还顺手接住了个从二楼跌下来的歌姬。事后非但不认错,反倒振振有词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来也奇。昭慧那般玲珑心思,宗启又是出了名的铁齿铜牙,怎就养出这么个……”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混不吝的性子?”

“母后有所不知。”新帝难得没有附和,“儿臣倒觉得,宗表弟这般性子……甚好。”

太后如何听不出这话外之音?一个不成器的纨绔,总比个精明能干的威胁要好得多。

太后意味深长道:“下月十五,办场家宴罢。届时谢十七与江家婚事已成,昭慧也该回京了。”

这话多少带了点看戏意味。

当年昭慧长公主亲自做媒,将商户女陈氏引荐给江平远,成就一段佳话。如今她保的媒,儿子却要娶个男子回府,这滋味……

“母后圣明。”新帝垂眸,掩去眼底笑意,“儿臣这就命人准备。”

“哀家可是期待得很。昭慧当年那般赏识陈氏,如今见她儿子娶了个男妃……”话未说完,太后笑意已盈满眼角,“哀家记得。昭慧最是看重礼法规矩。这回倒要看看,她对着这桩婚事,还能说出什么‘天作之合’的话来。”

“母后放心。这桌宴席,儿臣定会让姑姑吃得尽兴。”话已至此,谢紊便又提起了别的话头:“下月便该是春闱了,这春闱考官,母后可有什么人选?”

这对母子俱是玩弄权术的好手,倒不必如寻常帝王家那般忌讳外戚干政。毕竟林家与谢紊,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春闱……”太后沉吟道,“如今朝堂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寒门多忠君,世家……自是唯江氏马首是瞻……中书令秋否厌可当此任。寒门出身,孑然一身,最是清白。”

谢紊不置可否:“儿臣以为,翰林院林宥亦是上选。”

这话提得生硬,太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新帝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林宥?”太后作思索状,“倒是耳生。”

谢紊执起茶盏,水面映出他微蹙的眉峰,“本是范府最末等的抄书郎,因一首《盐铁论》得了青眼。刘谦举荐,朕不过顺水推舟。”

太后指尖一顿:“范冶那个老狐狸……陛下初登大宝,是该培植些贴心人。”

谢紊垂眸饮尽最后一盏茶。茶汤已冷,苦涩在舌尖蔓延:“儿臣告退。”

太后缓缓颔首。待暖阁门再次合上,她再次下令:“来人。传尚宫局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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