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赐婚

寅时三刻,宣德门外。

残月高悬,天色尚暗。朱漆宫门前已停了数十辆各府马车,开始排成长龙。

“上月登基大典那等盛况,当真是……”某位侍郎正捋须感慨,话音却戛然而止。

青石官道上,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幔马车缓缓驶来。车前既无华盖,也无仪仗,唯独车辕上悬着的玄铁令牌在残月映照下泛着冷光。原本拥挤的通道瞬间如潮水般分开,众官员纷纷垂首退避,生生让出一条通途。

马车稳稳停在最前列,身着灰布短打的车夫利落地摆好脚踏。

车帘被挑起一角,先探出的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指节分明得像是精心雕琢的竹节。继而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平静如古井,缓缓扫视过众人。

“诸位大人倒是勤勉。”来人踩着脚凳下车,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调侃。

知枢密院事王承疾步上前:“今日竟是世子代郡王视朝?王爷的旧疾还未痊愈?”

“劳王大人挂念。”江桦微微颔首,面色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家父自仲秋便旧伤复发,太医说要静养。”

众官员闻言皆默,各自品着这话中深意。既坐实了康定郡王当初称病不出的缘由,又为今日缺席早朝铺好了台阶。

“郡王为大夏鞠躬尽瘁至此,是乃社稷之福啊。”王承闻言,面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只是北疆近日递来几道军报,事关重大,不知……”

北疆军务,向来是江家白袍军的辖地,此刻提及,其中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江家执掌兵权,而知枢密院却是新帝的心腹,专管军务调度。王承今日这一问,背后是谁的意思,江桦心知肚明。

“王大人说笑了。晚辈不过弱冠之年,如何懂得这些军国大事?”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谦逊,“这等要务,还是直接呈送陛下为好。”

宫门处传来三声净鞭响。他不等王承回应,已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时辰已到,王大人请。”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王承再难开口。老臣只得拱手,看着这位年轻的世子率先迈步走向宫门。

王承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手中象牙笏板不自觉地紧了紧。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

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世子,三言两语便将北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新帝,偏偏言辞恭敬,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新帝登基不过月余,宫道上的太监们已捧着各式新鲜玩意来回穿梭。谢家自开国以来便崇尚奢靡,光是宣德门至紫宸殿这段宫墙,就不知翻修过多少次——下雨要修,帝王心情好要修,心情不好更要修。毕竟,哪位天子愿意日日踏着旧路行走?

“群臣觐见——”

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百官整肃衣冠,按品阶鱼贯而入。

江桦步履从容地走在武官队列最前。目光所及,本该摆放康定郡王座椅的位置,那个先帝特赐的武官首席之位,如今空空如也。新帝登基初次朝会,便撤了这把椅子,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径直在那空缺的位置站定。

“皇上驾到——”

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中,玄色龙袍从他眼角掠过,而后步履沉稳地踏上台阶。

“众爱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江桦缓缓抬头,正对上龙椅上投来的视线。两道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一个带着审视,一个含着谦恭。

“康定郡王的伤,还未见好?”帝王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江桦出列躬身,既显恭敬,又不失风骨:“承蒙陛下垂询,家父沉疴难愈,太医说,尚需将养。”

“江氏世代镇守北疆,确是劳苦功高。”谢紊话锋一转,倾身向前,“朕记得,你叫……?”

“江桦。”江桦不卑不亢地接话,“桦木耐霜雪,最宜戍边。”

谢紊缓缓靠回龙椅:“倒是满门忠烈。”

每个字都透露着敲打意味。

“陛下谬赞。”江桦再次躬身。

新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北疆近日军报频传,说是胡人又有异动。江世子久居京城,可曾听闻什么风声?”

江桦面上诧异:“臣在京城养尊处优,倒是许久未闻边关战事了。陛下若是对其有疑,不若问询知枢密院?”话音一转,“说来也巧,今早王大人还与臣提起,有几封要紧的折子正要呈送御前呢。”

这一记回马枪使得轻巧,将烫手山芋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谢紊低笑一声:“江世子倒是伶牙俐齿。朕记得,令尊当年亲训的五千铁骑,如今应在代州驻守?”

“陛下好记性。”江桦唇角微扬,“不过那都是开国时的旧事了。如今的金羽卫,自然全凭朝廷调遣。”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江家开国时的赫赫战功,又表明如今的恭顺之心。

殿内一时静极,群臣屏息,目光在君臣之间来回游移。谢紊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轻摩挲,忽而一笑:“既如此,朕便放心了。”他抬手示意,“宣旨吧。”

司礼监展开明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定郡王世子江桦,年少有为……”

江桦垂首听旨,唇角笑意渐深。快马加鞭从北疆赶回,竟真赶上了亲自接这道赐婚圣旨的时刻。

圣旨宣毕,满朝哗然。

“赐婚永安王?”礼部侍郎刘谦失声惊呼,又慌忙掩口。众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新帝竟在第一次大朝会上抛出这般惊雷。

江桦跪接圣旨的动作丝毫未滞,双手高举过顶,指尖稳如磐石。

“臣,领旨谢恩。”

声音清朗,不见半分波澜。

谢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他原以为会看到愤怒、屈辱,或是至少一丝不甘,可江桦平静得就像接到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赐宴旨意。

“江爱卿不必多礼。”谢紊故作温和,“永安王虽长在冷宫,却是朕的亲弟弟。这门婚事,朕思虑良久。”

殿角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谁不知道六皇子谢十七的身世成谜?当年月贵妃与侍卫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新帝却要江家娶这个“血脉存疑”的皇子……

“陛下圣明!”刘谦突然出列高呼,“此乃天作之合!江世子年少有为,永安王温良敦厚,实乃我大夏之福!”

几位机灵的大臣立刻跟着附和,赞颂声此起彼伏。谢紊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待声浪稍歇,便顺势将话题转向朝政。

“五月春闱将至,朕有意让秋爱卿出任主考官。”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秋否厌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从容出列:“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谢紊的视线在礼部尚书房千里与刘谦之间逡巡。这二人向来势同水火,房千里秉公持正,刘谦却是个八面玲珑的。偏生林宥又是刘谦举荐,而自己有意提拔……

“既如此,便由刘爱卿主理此次春闱。”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房千里,“房爱卿就专心操办永安王的婚事吧。毕竟是皇亲国戚的婚事,马虎不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重用房千里操办皇家婚事,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深意——再隆重的婚事,又岂能比得上为国选才的春闱重要?

房千里面色微变,却也只能躬身领命。刘谦则难掩喜色,连声谢恩。

江桦立在武官队列中,冷眼旁观这场朝堂博弈。新帝这一手玩得漂亮,既打压了耿直的房千里,又给趋炎附势的刘谦卖了人情。不过这些文官暗流素来与江家无关,江桦也没那个心思多听。

他正暗自盘算着下朝后定要拉上梅清雪去城西尝碗新出的虾仁馄饨,却听龙椅上那位又点了自己的名。

“听闻你少时师从翰林院大学士,想必对取士之道颇有心得。”谢紊笑意盈盈,“今岁恩科,就由你任同考官如何?”

让将门世子参与文科举仕,既是破格重用,更是将其置于风口浪尖。文官们投来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江桦恭敬道:“臣蒙陛下垂青,自当竭尽绵薄。只是臣年少识浅,恐难当此重任。”

谢紊却不肯轻易放过:“江世子过谦了。当年令师曾言,你若入仕,必是经世之才。还是说……世子看不上这文官差事?”

这话问得诛心,是要逼江桦在文武之间表态。

江桦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雪:“陛下说笑了。臣只怕……判卷时忍不住用军中标准取士。”语气倏然转肃,“若按白袍军规,答卷字迹潦草者当杖二十,文理不通者该罚五十军棍——”

“江桦!”谢紊厉声打断,却见年轻世子满脸诚挚,倒叫他一时语塞。

殿中几位老臣憋笑憋得胡须直颤,连素来严肃的房千里都忍不住以袖掩面。

谢紊忽而冷笑:“说起来,永安王虽长在冷宫,却也通晓诗书。大婚之后,不妨让他也去贡院走走?”

江桦眼前蓦地浮现坊间传闻,那位六皇子生得极似当年的月贵妃,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这一挑眉落在谢紊眼中,便成了兴致盎然。新帝正要乘胜追击,却见江桦已郑重行礼:“永安王若不弃,臣愿同往。”

竟是应下了春闱之事!

满朝哗然。方才还视春闱如烫手山芋的江世子,怎的突然转了性子?

“好!”谢紊抚掌大笑,“只是永安王他如今不过十五,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世子可要体贴,别让朕的皇弟过于操劳。”

江桦不慌不忙:“臣,谨遵圣谕。”

“退朝——”

随着司礼监尖细的嗓音,众臣鱼贯而出。殿外春光明媚,江桦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忽而轻笑出声。

十五岁的小王爷?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年幼。不过……年纪小才好调教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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