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小点声!”杨缳伸手捂住何秀招的嘴。
何秀招回过神来,自知失言,立即闭上嘴,垂下头不再吭声了。
这些话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当面表露出来。她捏紧了手指,告诫自己一定戒骄用忍,万不可喜怒形于色。
杨缳见她这般神色,便知无须自己再多加提醒了。秀秀心思周全,比她有分寸的。
两人许久未见,有讲不完的话要说。何秀招当晚便宿在了杨缳处,与她抵足而眠。或许是真为这件烦心事累着了,何秀招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杨缳心里却记挂着一去不返的哥哥,一直睁着大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半夜时分,门外忽然传来阵阵悉索声,间或有暖黄的灯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杨缳心知是哥哥他们回来了,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回头,何秀招仍在睡着。
她披上衣服,悄悄推门而出,见厨屋里的灯亮着,猜到一定是杨曙正在为哥哥张罗醒酒汤,便也跟了进去。
等进去一看,才发现不光是杨濉,就连裴秀才几个也在,正一人一个碗喝的起劲。见到她来,还惊讶道:“妹妹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担心哥哥,过来瞅瞅。”杨缳看向杨濉,见他眉宇间神色如常,才略放下心来。
她哥哥素来不能饮酒,一旦喝多了身上便起疹子。偏生大业人尚酒,更喜在聚会上大饮特饮,仿佛不喝上几盅便对不起谁似的。杨濉是秀才,日常免不了交际应酬,每次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杨曙跟杨缳厌恶极了这种风气,却也不可奈何,只能一面劝他能躲则躲,一面提早为他备下醒酒的汤药,以便给他解酒。
看样子,这次似乎还好。
裴秀才一口饮尽碗里的汤药,喟叹一声,道:“想不到幽王世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能饮,是个爽快人!”
“那,另一个呢?”杨缳问她。
裴秀才自来熟,自个儿走到锅边又盛了一碗,呷了一口,评价道:“颇内敛。”
从开场到散席,这位陛下跟前的红人竟一声没吭,风头全被幽王世子抢去了,也是神奇。
“还小呢,陛下又春秋鼎盛,眼下自然看不出什么。”又一人说道,“我们只需听命行事,协助贵人们把这次府试料理好就成了。”
裴秀才点头,深以为然。
夜已经深了。他们喝完不久便逐个散去,杨缳也被催促着回去睡觉。
她重新躺下后,身旁的何秀招忽然问道:“打听到什么了没?”
“呀,原来你醒着呀。”杨缳侧过身与她面对面躺着,道,“裴姐姐说幽王世子为人豪爽,十四皇子颇内敛。”
何秀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真内敛就干不来那种事了,这人还挺会装样子的。”
“哥哥他们说,最迟再有半个月府试就能重考了,这次你去么?”杨缳不确定地问,生怕何秀招因为不满十四皇子而避开这次考试。
谁知何秀招干脆道:“去,怎么不去。”
“被上次那帮作乱的人那么一搞,这回一定安分得紧,任谁也不敢生事。再加上有这两人坐镇,想来这次考试当是历年以来最公正的一次,我可不能错过。”她说道。
杨缳放心了,笑道:“我也这样想。”
果然没过两天,府里便下发告示,知会考生们重新报名,以备开考。
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决意参加的考生莫名少了一大半。杨缳拿着文书去报考的路上,还被谢子桉拦了下来。
半大的少年冷眉冷眼地瞅着她,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
谢子桉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去了,倘若落榜了还好。万一中试,以后就成那俩的门人了,少不得要为他们卖命。你哥哥竟然不拦着你,我真不懂,他肯定知道这个规矩。”
“居然还有这种说法?”杨缳还是头一次听说,不免讶异,“可是,若是错过了这次,就得再等两年了呀。”
“不过才两年。”谢子桉怒其不争,语气沉了下来,“比起一辈子脑门上都盖着他们的戳,两年又算得了什么!”
杨缳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主考官录取谁,谁就会成为他的门人?”
“没错。”谢子桉轻轻颔首。
“也就是说,除非一辈子没有功名,否则总要成为某个人的门人的,是么?”杨缳继续问。
“这……”谢子桉顿了一下,“是。”
“那就无所谓啦。”杨缳放松下来,谢过他后继续朝前走去。
既然免不了要当门人,为什么不能当凤子龙孙的门人呢?哥哥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她还没走两步,肩膀便被谢子桉一把按住。少年沉着一张脸,压低声音对她道:“他们未来可是要争储的!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避之不及,偏你还要往上凑。”
是不是拎不清?!
杨缳在一瞬间想起了裴秀才的话,于是道:“可是,眼下他们还小啊。”
“有资格被卷进争储的,少说也得是个进士吧。我学问不及你,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现在就担忧这个实在太早啦。”杨缳扒拉开他的手,道,“如果有一天,我真有了被卷进去的本事,那么我是谁的门人,也就不重要了。”
只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就一定会被卷进去,这是必然。
谢子桉因着世家出身的缘故,已经达到了那个高度,所以他会忧虑,会躲避。可于她而言,谈这些事还为时太早。她若为此焦虑,实乃杞人忧天。
她想着想着,奇怪地看了谢子桉一眼:“你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好心?”
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吧。
谢子桉本已经松开的手一下子又攥到一起,不自然道:“提醒你一句而已,爱听不听。”
说完便甩袖而去。
杨缳只觉莫名其妙。
待开考那天,杨缳再次见识了一遍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但这次不是考生,而是协助监考的人。
商民晔为免上次事故重演,竟直接调了一支驻军过来,把考场附近几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考生本人外,谁也不得擅自靠近。
望着那群身材魁梧,全副武装的将士,许多考生都忍不住暗暗叫苦。
这还没完,等开考后,这批人又带刀进了考场,几乎每个考生跟前都站着这样一尊大佛。
“陛下有旨,凡有违纪者,格杀勿论!”一排排森冷的刀锋齐刷刷地亮了出来。
于是整场考试从头到尾都鸦雀无声,安静得针落可闻。
商民晔坐镇中堂,得意道:“多亏我请王母出山,说动了姑姑,这下你我可算能松快不少。怎样,还不快谢我?”
他说着挑挑眉,看向立在身旁的十四叔。
商宋闻言,随口道:“四姐姐向来伶俐,有法子。”
商民晔冷哼一声扭过了头,别以为他没听出里头的嘲讽。
阴阳怪气,哼。
两人不再搭话,气氛渐渐冷了下来。
商宋看了眼天色,抬脚走出中堂。
商民晔立即追问:“喂,你干什么去?”
“巡考。”商宋头也不回道。
“嘁,没事找事。”商民晔舒服地倚在太师椅上,半点想要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桌子上的茶汤已有些凉了。他的侍从又为他换了碗新的,凑上前去试探道:“殿下,小人听说,这次的考生里头,可还有那幸佞的亲属呢。”
“哪个幸佞?”商民晔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姓何的那个。”侍从小声提醒道。
“哦?”商民晔来了精神,合上扇子起身道,“走,会会去。”
提到这个姓何的,他可太有兴致了。自打他进了宫,姑姑就再没理会过旁人,什么蛟奴燕奴的,通通抛之脑后,只顾和他扮起了一世一双人的恩爱夫妻,把那凌阳侯气得够呛,却也无可奈何。
“啧,凌阳侯没赶上好时候啊。”他幸灾乐祸地揶揄。
凌阳侯入宫太早了,那时姑姑还年轻,正是不近男色的时候,叫他白担了好些年幸佞的名头。等姑姑年纪上来,开始耽于男色了,他又老了,姑姑也看不上他了。
要不是看在他这么多年勤于内政,替姑姑管理后宫的份上,只怕连如今这个侯爵都捞不着。
以色侍君欢,能得几时好?啧啧。
他向来不看好他们。
但前不久刚进宫的那个何贞臣,他却着实有些好奇。明明都已经混成举人了,居然也走上了这条路,真不知他家里是如何培养他的。
眼下这个姓何的考生,难道也想效仿前人,走同样的路子?
不过要论起来,这有了功名的人,就是比那没有功名的受宠,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如此看来,那何家人倒也聪明,知道要晋身须不走寻常路。
只除了,名声上略难听些罢了。
但假如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名声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这东西本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物什,又有谁会在乎一介凡夫俗子的名声好坏?百年之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这样想着,转身拐进了侍从指引的那间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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