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谋

我终于从梦境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回了东宫。

庆娘见我醒来,脸上焦急的神色有所缓和,如释重负地长吐了口气。

我问庆娘:“梁承深呢?”

庆娘告诉我,他被禁了足,此时正在文华殿里抄祖训。

我又问庆娘:“那我有被罚吗?”

庆娘摇头:“小姐昏睡了多日,所以殿下求了圣上,由他代您受罚。”

没想到梁承深这么够义气,我当即起身,去文华殿看他。因为脚上的扭伤还没好,只好单腿蹦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窜向文华殿的小兔子。

到了殿门口,我猛地一推门,大声喊道:“梁承深!”

他果然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地把一样东西,飞快地收到了衣袖中。

梁承深根本没在抄祖训!

我单腿蹦跶着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十分好奇他藏的到底是什么。

作为将门之女,我向来有几分蛮力,初见时能将梁承深推倒,全凭我力气大过他。所以,你来我往地拉扯了几番,梁承深的衣袖就被我攥在了手中。

我得意地挑眉,伸手要从梁承深的衣袖中捞出他刚藏的东西。可梁承深却脸色一变,摆起了太子的谱:“大胆!你再这般无礼,我可要治你的罪了!”

若是以往,我只管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因为一吵架他就说要治我的罪,可却从来都没真治过我的罪。

但现在,我想起了庆娘说他正在代我受罚,又想起他深夜里从荒院女鬼的手中救了我。总之,于情于理,我都欠着他的情,应该给他几分薄面。

更何况其实我已经摸到了那件东西,是一块小玉,一半光滑,一半凸凹,应是尚未雕琢完的半成品。

于是,我松开了梁承深的衣袖,又故作轻松地干咳了两声。

“谢谢你!”我笑望着梁承深,话说得真心实意。

梁承深诧异地转头打量我,只是脸色依旧冷着。

“不必,父皇此次没有罚你,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念及你爹的情面罢了。对了,你爹近日会来看你。”梁承深面容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生硬得有些古怪。

一听到爹爹要来看我,我心里立马乐开了花,但看梁承深的脸色难看,若我此时过于开心,未免气人,遂强自压下了满心的欢喜,反而略有点儿狗腿地凑上前问他:“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今日为何觉得你有些怪怪的?”

“哪里怪了?”梁承深被我点破,却还兀自嘴硬。

明人不说暗话,我当即直言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人味,像是一块人形的大冰坨。梁承深,你到底怎么了?”

梁承深闻言一顿,垂目片刻,倏尔嘴角上扬,整个人状态陡变,身上的寒意迅速散去,神色复又温润沉静,变回了惯常的梁承深。

他伸手拿起一根毛笔,饱蘸墨汁,而后端正地执笔,专注地写字,不再理会我。

我一瘸一拐地蹭到桌案的对面,双手托腮,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一阵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桌上的纸张虽被镇纸压住了角,却仍是哗啦啦地响着,以镇纸为芯,翻飞成了肆意缭乱的花。那阵风吹过我,时值初夏,我却感到了微微的凉意,下意识地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寒颤。

没过两天,爹爹果然来看我了。

我哭着撞进爹爹的怀里,念叨着我想他,想阿娘,想弟弟,我想回家。

爹爹神色如常,甚至眼角眉梢上还带着几分喜色,他爽朗地安慰我:“尘儿,你能入宫,乃是我李家的无上荣耀。莫要再耍孩子气,宫里比家里,不知要好上几千、几万倍呢!”

一股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吓得我收住了哭声,怔愣地望着爹爹。我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爹爹的衣襟,哽咽着小声问他:“爹爹,你们不要我了吗?”

爹爹朗声大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尖晃了晃:“爹爹怎么舍得不要你,没了尘儿,爹爹就没有女儿了。”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屋内只剩下我俩时,爹爹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问我:“尘儿,你可知爹爹带兵打仗,总能克敌制胜,靠得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爹爹靠的是勇猛!”

爹爹摇头:“其实爹爹靠的是智慧。一个将军若有谋无勇,至少还可全身而退。但若是有勇无谋,则势必会全军覆没。尘儿,你性子太过刚硬,但宫里却并不是个比勇的地方。爹爹不愿你有勇有谋,锋芒过盛,只希望你能有谋无勇,平安顺遂。”

我被爹爹的话绕得有些头晕,眼巴巴地望着他,一时还无法理解,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爹爹耐下心来,又嘱咐了我一遍:“有谋无勇。尘儿,你只要记住这四个字就好。”

爹爹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要走了。我抱着爹爹的大腿,不肯松手,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爹爹,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能带着阿娘和弟弟一起来吗?”我哭着问他。

爹爹蹲下来,难得轻柔地帮我抹泪,可泪水却似乎越抹越多,湿透了他的衣袖:“爹爹明日就要带兵去东疆打仗了。等爹爹打了胜仗回来,再来看尘儿,好不好?”

我点头,又哽咽着追问:“爹爹,你打了胜仗,立了功,能把尘儿接出去吗?”

爹爹没有答话,只是又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头,浅浅一笑,起身决绝而去。

我跑着追上去,追到宫门处被庆娘抱住。我没有挣扎,只是抽泣着站在门内,看着爹爹的身影消失在了宫墙的转角处。

自从去过那个荒院,我夜夜都会梦到女鬼,被她追着在荒院中四处逃窜,惊醒后,一身的冷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庆娘很担忧,给我点了夜灯,还特意守在我的床边。尽管如此也没能赶走那女鬼,她依然潜入我的梦里,不遗余力地吓我。

我因为睡不好觉,小脸熬得蜡黄,梁承深见我脸色难看,良心发现,不再和我抢鸡翅了,还主动给我夹了排骨。

白日里补觉,我也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合眼,担心一睡过去,就又要和女鬼上演那场无法摆脱的梦境追逐。

忽然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头,吓得我猛然睁眼,“腾”地坐起,却“嘭”地撞上了一个圆润的硬物,顿时眼冒金星,额角疼得我倒吸了半天的凉气,才缓过劲儿来。

我气呼呼地转头去瞧,到底是谁,青天白日里这般吓人。一看之下,不禁无语,能做出这等缺德事的,除了梁承深,还能有谁?此时,他也呲着牙,捂着额角,和我一样疼得直抽气。

“快起来,跟我走!”梁承深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没好气地催我。

我不愿理会他,纹丝不动地坐在软榻上,半闭了眼,重新酝酿睡意。

“起来啊,你跟我走,我保证让你以后再也梦不到那女鬼了。”梁承深语气笃定,伸手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当即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瞧他:“你莫不是要带我去荒院捉鬼?那里不是要掉脑袋的禁地吗?”

梁承深一只手赶紧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警惕地四下扫了几眼,才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所以悄悄去,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最喜欢背着别人搞事情了,闻言不禁有些兴奋和期待,立即跳下软榻,反客为主地催着梁承深快点儿。

梁承深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得顿了顿,随即回过神,利索地拉着我翻窗而出。一路上时而潜藏在廊柱后,时而掩行在灌木丛里,谙熟到一看就是个惯犯。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拉住他忧心地询问:“这大白天的,那女鬼一定躲起来了,咱们去了能找到吗?”

梁承深勾唇一笑,一副早有准备的得意模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扁扁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根糖画,甜津津的一只小兔子。

我欣喜地从他手中抢过糖画,忍不住直咽口水:“你还知道我属兔?看着就好吃!”

可我的舌头还没舔到那糖画,就被他一把给抢了回去:“不是给你的,是用来引蛇出洞的。”

“蛇不会在乎糖有没有被人舔过的,让我吃两口吧。”我伸手去够梁承深手中的糖画,像个小无赖似的难缠。

梁承深不为所动,将糖画用布包好,又放回到怀里,还不忘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御医说你吃了太多糖,牙齿不好,总疼,所以可不能再给你吃糖了。”

“我上次牙疼是想家上火,和糖可没关系,我怎么没听御医说过,不让我吃糖呢?”我直直地盯着梁承深的胸口,似乎能望穿他的衣襟,看到里面的糖画似的。

“那你现在还想家吗?”梁承深突然转了话题,轻声问我。

我眼眶一酸,使劲地点了点头。

梁承深有些失落,垂头半晌,倏尔抬眼,用亮晶晶的眼眸望着我,问道:“我对你好些,你是不是就不想家了?”

我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为难地摇头:“你怎么可能比爹爹和阿娘对我更好?”

梁承深沉吟半晌,忽然弯下腰去,见我不解其意,伸手把我拽到了他的背上:“我看你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我背你走。”

有人背当然好,尽管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不客气地趴在了梁承深的背上,我的两只脚随着他的步覆颠簸,恣意地上下甩着,开心到没边儿。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问他:“你不嫌我胖得像猪了?”

梁承深摇头,但回答却过于老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自己竟然背得动猪。”

我吃了瘪,却忍不住想笑,原来这世上除了爹爹、阿娘和弟弟,还有人也想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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