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曦华醒来时,塌边已经放了一套新衣裳。蚕丝的料子,漂亮的天青色,用杏花香熏过。大约是连夜赶制的,样式有些简单,只在腰带上绣了朵杏花。曦华抱着衣裳闻了一会,又摸了摸杏花纹样,才慢慢穿上。
穿戴整齐后,圆脸俏丫头凤尾引她来到前厅,姬俊和孟彦已等在厅中。
孟彦一看到她进门,便起身迎了上来。
他比四十年前高了些,但是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双目通红,眼下乌青,应当是许久都未曾好好休息。
“抱歉,我不知道固元丹的药性,害你多躺了好几年。”曦华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姑娘哪里话,若没有姑娘的药,孟彦早就没命了。姑娘救命之恩,孟彦日后定当报答。只是眼下,还有一件大事,想要请姑娘帮忙,还请姑娘不要推拒。”孟彦说完之后,当即跪下,吓了曦华一跳。她抬起头,求助地看向姬俊。
“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姬俊上前拉起孟彦。
“母妃昨晚又哭到半夜,你叫我如何不心急?”孟彦的眼眶中瞬间盈满泪意。
“她淋了好几日雨,受了凉还挨了饿,你总得让她先休养两日。”姬俊劝道。
“算了,你们带我去看看吧。只不过我医术不精,你们也别抱太大期望。”曦华端过案上的米粥,草草喝了两口,便随二人启程。
王宫守卫和明华殿上下,早已经习惯了两位殿下带着医师进出。只是,这次带来的竟是位年轻的姑娘,众人好奇的目光,总会时不时落到曦华身上。
明华殿在王宫的诸多宫殿中,算不得大,却是一等一的奢华。世间难得一见的巨大珊瑚,只是假山边的一个小小点缀。池子里养的金鱼,每一条都与众不同。水母宫灯,冰晶风铃,鲛纱幔帐更是随处可见。
然而,这样奢华精美的宫殿里,却住着一位哭红了双眼,神情萎靡的美貌妇人。连失两子,第三子又卧病在床的打击,已经让她对任何人和事都没了兴趣。听孟彦说带了医师来,她连眼皮都没抬,只静静地坐在塌边,呆呆地看着儿子。
东夷已经二十出头,却瘦弱得像个三四岁的人族孩童。他静静地躺在玉塌上,胸口起伏微不可见,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一丝青气,若说他已气绝多时,也是信得的。
曦华见此情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一皱眉,孟彦和姬俊的心便悬了起来。
姬俊比孟彦稍微冷静些,他立刻呵退所有的宫人,吩咐他们不得靠近东夷的房间。之后,他又挥手部下一个严实的结界。
“怎么了?”孟彦紧张地盯着曦华。
曦华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孟彦紧张地看着她,问:“连你也没办法吗?”
曦华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姬俊也紧张地看着她。
在二人的注视下,曦华上前两步,对着姚妃的脑后轻轻一点。毫无防备的姚妃立刻晕倒在塌边。
孟彦赶紧上前查看,见姚妃无碍,他舒了一口气。再次转头时,曦华已经变成了白衣白发的模样。来不及惊叹曦华的美貌,他心弦一紧:如果不是普通的问诊无法探明病情,曦华一定不会这么做。
神族因五行不同,灵力往往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妖族则因自身和习性的差异,属性一看便知。姬俊却惊讶地发现:曦华的灵力是纯净无色的。不仅如此,她的灵力竟比普通神族的灵力要精纯许多,当中还带着股深不可测的磅礴之气。若说自己的灵力是一坛新酒,那曦华的便是窖藏多年的陈酿。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曦华的掌心流出,一层一层地将姚妃包裹起来。之后,曦华从东夷的眉心抽出一滴血,滴到姚妃身周。那滴血碰到萦绕在姚妃身上的灵力,立刻散落成一丝丝微不可查的血线。那血线绕着姚妃转了几圈后,竟慢慢变成了黑色。
“怎么会这样?”姬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曦华没有回答他。她挥落黑色血线,往姚妃腹部重新打入一道灵力,抽出母体里的一滴血。
意料之中的,那滴血中也带着黑气。
“这……”孟彦忽然想起曾有医师说,东夷的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母妃为这个,伤心得卧床多日。
曦华收回灵力,转头看向姬俊,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就直说吧,这几十年来,什么话我们都听过了。”姬俊面上虽然平静,语气却微微颤抖。
“如你们所见,确实是母亲的问题。”
“那为何我没事?”孟彦不解。
“听说,你还有两个弟弟,一个是死胎,一个不满月便夭折了。”曦华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孟彦出生后,对母妃的身子动了手脚?”姬俊率先反应过来。
“不可能!这一百多年里,多少医师给母妃诊过脉,六弟和八弟过世的时候,更是连几位早已隐退的炎帝嫡传弟子都请了来,若有异常早就该被发现了。”孟彦当即否定。
曦华不是个擅长争辩的,见孟彦这么说,她只得低头沉默。
孟彦也知道曦华没理由说谎。他气得锤了一下桌案,不再开口。
“我们不知道的,并不代表不存在。”姬俊道:“曦华,若东夷的病当真是人为的,那可有医治之法?”
曦华想了想,朝东夷伸出手。纯净的灵力落到东夷身体的一刹那,立刻变得浑浊,然后颜色一点点加深,变成了常见的血红色。再之后,那团血色中,慢慢凝出一团黑气。曦华将那团黑气引到指尖,闭上眼睛,细细感知。
她身旁的孟彦和姬俊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打扰到她。
黑气在曦华的感知下,一丝丝分离,分成几十团大小不一的黑点,后又重新聚合,融回血色中,落回孟彦的身体。
曦华叹了口气,摇头道:“自姚妃有孕开始,这毒就已侵入胎内,多少年来,早已深入他的五脏六腑,想要拔出,已是不可能了。”
“那母妃呢?”姬俊问。
曦华又凝起灵力,缓缓汇聚到姚妃的腹部。一盏茶后,昏迷的姚妃忽然呻吟一声。她眉头紧锁,浑身微颤,似乎正在遭受极度难熬的痛苦。一旁的曦华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双眼紧闭,汗落如雨,眉心原本的一点殷红慢慢散开,变成一朵将绽未绽的花苞,更衬得她面白如雪。
又等了一会,姚妃忽然身躯一震,吐出一口黑血来。孟彦赶紧掏出罗帕上前,替她擦去血迹。不料,这血迹沾到罗帕上,竟没有晕开,反而慢慢汇聚到一起。乍一看,还以为帕子上放了一颗黑色玉石。姬俊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个装药的空玉瓶,小心将黑血装了进去。如果能从这滴黑血中找出些线索,或许能寻到别的法子救东夷。
曦华收回灵力,暗暗松了口气。她起身四下看了看,挑了一处有帘子的角落,盘腿席地而坐。为姚妃驱除毒心神消耗过大,得立即静坐调息。
姬俊知道她躲到帘后是不想自己的这副样貌被旁人看到,便顺手将帘子解开,挡住她的身影。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几声人语。
孟彦安顿好姚妃,推门出去。
来的是常茙简荻。她并没有察觉出二人的异常,简单行过礼之后,便面带忧色地看着姬俊。
姬俊眼皮一跳。简荻生性沉稳,能让她露出这种神情的,应当是很重要的事。
“怎么了?”姬俊问。
“夙若姐姐可能出事了。”
孟彦疑惑:“什么意思?”
“方雷氏一个旁支姑娘去我的铺子买胭脂,与同伴无意间提到夙若姐姐,被我的伙计听到了。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消息未经证实就匆匆来报,这显然不符合简荻一贯稳妥的行事风格。但若不是事关重大,她也不会如此草率。
一阵沉默后,姬俊道:“她们说了什么?”
常茙简荻见他神色还算平静,轻声道:“听那位姑娘的口气,夙若姐姐可能不行了……”
孟彦下意识看向姬俊:“算起来,她也病了十几年了。”
姬俊的脸上浮上一层阴霾:“是我害了她。”
孟彦看他眼睛都气红了,安慰道:“之前我们不是还怀疑过,夙若病重只是方雷族长拒婚的借口。兴许,这次也是消息有误。”
“谁在那里!”里间忽然传来姚妃的一声惊呼。
三人迅速推门而入。只见半散的帘子上映着一个弓着身子,微微颤抖的人影。
姬俊上前掀开帘子。曦华还是白衣白发的样子,只是气息微乱,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姬俊心头一痛,一下子就想起四十年前,她靠在自己怀里不住咳血的情形。
“你没事吧?”姬俊哑声道。
曦华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然后朝姬俊笑了笑,道:“只是岔了气,没事的。”
“她是谁?怎么在这里?”姚妃看向孟彦。
孟彦也没想到母亲会醒得这么快,赶紧解释:“她是之前来的医师曦华,因出入不便,才遮了容貌。”
她是曦华?当年那个曦华?常茙简荻吃惊地盯着坐在墙角的女子。饶是她出生贵族,又常年在王宫行走,算是见过些世面,还是被她的美貌惊艳到失神。
“简荻?”
孟彦轻轻拍了拍简荻的手背。
简荻回过神,见姚妃正慈爱地看着自己。
“见过姚妃娘娘。”
“不必多礼。”姚妃将简荻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再过几年,就要随孟彦,改口叫母妃了。”
简荻羞涩地底下头。余光掠过曦华时,忽然发觉,曦华虽然美,但因为太美,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姚妃见到简荻很高兴,拉着她和孟彦去前厅说话。姬俊则坐到曦华身边,亲自守着她。
直到日落时分,曦华才终于变回了之前的模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