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卷如骤雨收声急(二)

我与义城公主一路飞驰,然临到牙帐不远处,对方却放慢了速度。

义城平复着心跳,缓吁一口气,被风吹得僵硬的脸庞也渐渐缓和过来,到这时,她才想起偏头看一眼身边的人。

——自得到消息以来,对方跟着她一路策马狂奔,却始终不发一言。

“云平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远望牙帐,义城公主忽然开口。

我正拂落身上的尘土,闻言,稍一沉吟,回道:“有姨母与杨郎将在,云平以为,应还不必由我这个——从没来过白道川的县主来指手画脚。”

比起杨服山这样名正言顺的使团主使,和这位在白道川经营二十年的突厥可敦,我又能拿得出什么主张。

然话说刚完,我才发现这一路狂奔吃了满嘴的西北风,喉咙也吹得有些干涩,于是“脚”字之后不由地又接了两声咳嗽。

“你倒是看得明白。”义城公主微微笑,不紧不慢道:“我确实该把这消息告诉给杨服山,毕竟他才是大梁派来突厥的使臣。”

唯使臣才能代表大梁皇帝与突厥交涉,故纵有私怨,不可害其大义。

喉咙里的沙尘清完,我总算露出个笑脸。

义城公主压下胯-下有些焦躁不安的大马,望向身后,确定所有人都已调整好状态,不再露出因事急归、风尘仆仆的模样,才长舒一口气。

“走吧,我们回营。”

扶苗应声道:“是。”

我攒紧手里的缰绳,始终跟在义城身侧。

一直到守卫移开鹿砦,迎我们入营,义城都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她送我归帐,路上说起武泉县的事,交谈如常,尤其感叹了一句:“突生急事,今天竟没有来得及带你去看昭君墓,不过料想以后应还有机会……”

我微笑颔首,等余光瞥见前方一道身影却不由一愣。

“雉奴?”

此时离我们所扎的帐篷约百余步,突厥一方特地给大梁使节辟出的居所,自然是空旷安静、风景秀美。赵抚踩着青草嫩芽,抱着一柄马槊耍玩,听到熟悉的声音,收招抬头,颇见几分喜色:“阿姐——”看到我旁边所立之人,连忙止步作揖,口呼:“义城姨母。”

义城公主款款一笑。

我迎上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今日明罗吐屯不是设宴吗?”

赵抚老实答道:“杨郎将醉酒不醒,宴席只好先散了。”

“杨郎将醉了?”我与义城公主对视一眼,皆颇感惊奇。

赵抚点头。

义城公主妙目一转,追问道:“郎将可有不适?”

赵抚以为她担心,解释道:“呼吸平稳,脉象看起来也无碍,只是睡得人事不省,也喂不进汤水。张百林……校尉张百林正陪在帐中照料。”

“置酒乐饮本为笑乐,怎么就喝成这样了,”义城摇头叹息,步子不停,“也罢,我去看一看杨郎将吧。”

赵抚自无二话,提着马槊跟随在侧。

我含笑看着弟弟走近,伸手压平他头上被风吹起来的一簇毛,柔声问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否则怎么一个人闷闷不乐跑来练马槊?

赵抚懊恼,知道还是自己稳不住,才致使泄露了心事,但看着自己姐姐清澈而明亮的双眸,又何忍告诉对方自己对主使杨服山的揣测……毕竟徒惹她烦忧而已。

“只是——想多练练。”他避开我的眼睛,说话反倒顺畅了,含着脑袋,拿出半个月前的失意事来搪塞我,“阿姐你知道的,到了塞外,方知以前夜郎自大,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我手一顿。

旁边义城公主似乎也听到了赵抚的自轻之语,于是开口:“先前陪云平替世子挑选兵器,听说她说世子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还以为是夸大之词。回来见世子练槊,方知骑兵步战竟样样不虚。”

我们抬眼看去,只见义城公主笑得温柔含蓄:“能将各种兵器练通、练好,世子所费功夫应该不少吧。”

赵抚被她说的勾动过往回忆,半晌方回:“六岁习武,八岁练兵,至今已有十余年,寒暑不辍。”

但其实练得诸多武器中,他常用、善用的不过几种,只是为克敌先手,所以先试他人招式罢了。

义城心有所感,喟然道:“无一日之事毕,唯坚毅能得功成。”

她复看向赵抚这黑壮小子,目中透出些许慈爱,劝慰道:“有如此恒心,必不负赵将军的期待。人生际遇,前途自定,世子还年轻,万勿困囿于一时之得失。”

赵抚动容,他自幼丧母,跟随父亲在军营长大,竟从未遇到这样循循善诱的女性长辈。不觉交浅言深,只有和风细雨,于是深深一揖。

“姨母教诲,抚记下了。”这一声姨母叫得是再真心不过了。

义城公主不见自功之色,只略笑一下,便转过头去,压着眉毛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一路无话,直至营帐中心,也是主使杨服山的住所,周围皆是梁人护卫。

义城在外稍立片刻,敛神安目。等扶苗进去后不久,里面渐次有了声响,传来“乌呀啊呀”的几声男人叫唤,随后便是一个惊讶的男中声:“郎将醒了?”

义城诙笑一声,掀帘而入。

赵抚抬脚要跟上,却被我一把拉住。

我摇摇头,冲他道:“姨母与杨郎将或有要事相商,我们还是别进去了。”

果不其然,话音方落,张百林便从账中退了出来,神情之中竟带几分茫然。

赵抚忙问:“杨郎将酒醒了吗?”

张百林点头又摇头。

赵抚蹙眉,终于意识到奇怪,低声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百林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

他亲眼看着义城公主的婢子甫一进门,只说了几句话,那横躺着卧睡、水药不进的杨郎将“嗯嗯啊啊”几声就利索地拔起身子,眼睛清明得不像话。

我闲步一边,眼角瞥见那边张校尉的表情,忧心悄悄之余也不由生出几分好笑。

原不是杨郎将装醉装得连在自己的地盘都丝毫不懈怠,实在是身边的直肠子手下太不贴心,反弄得主使骑虎难下。但凡身边人少看护片刻,他自己喘会儿气,便可自然地、糊弄着把中间的戏省了,直接从酒醉过渡到酒醒。

握着手腕,我一点一点碾磨着细碎的金阳,脸上笑容也渐渐收敛。

可惜,白日毡帐不透影,竟看不见里面义城公主和杨服山谈话的情景。

不过今天杨服山装醉在宴中离席,是出了什么变故吗?明罗,明罗吐屯,一个生得痴肥的可汗二弟能做什么?但除了这位突厥派来接待的吐屯,也没见杨服山去结交什么重要人物了。

分合合分……难道他是要用明罗分其兄之权柄?

“阿姐!”

我回过神,“怎么了?”

赵抚指指不远处,“阿姐,软芳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我心下一凉,顺着望过去,居高临下,只见软芳正堂而皇之地带着两个从义城公主那儿借来的手下,抬着一木匣往营地走来。

——原,我的软芳,竟也是这样直肠子的人。

“阿弟!”

所谓先下手为强,声音大的有道理。

我胸腹深闷一口气,微笑说道:“今日我去武泉,见铁铺之中有一神兵,阿弟借此神兵,或可克制毕利之巨力。”

“什么?”赵抚先惊后喜。

……

司命嘴角越绷越紧。

终于,他看不下去了,问旁边:“赵姑娘一直都这样吗?”

若波不解,“怎么了?”

“她,她连禄存都骗!”

若波: “……你没有见过人说谎吗?”

司命一下噎住,少焉,才略显凌乱地回道:“人说谎,我当然见过。我只是没想到,赵、赵姑娘会,会做……”

若波一愣:“为什么?”

“去伪存真,方得道真。殿下道统心传,何至于去欣赏虚假,爱上一个……”一个不真不诚的人呢。

但话未出口,司命已意识到这般再问起旧情记忆,不论好坏,多惹情丝难断。于是趁着若波尚未反应过来,他连忙掐断了这话题,扭过头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观察禄存那边的情况。

但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

司命痛心疾首:“这是她弟弟啊,亲弟弟啊。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这、这这……简直就是!”就是人当个傻子糊弄啊!哦不,那不是人,那是禄存。

太过分,太可怕了。

人心真是太险恶了!

……

阳光落入金眸,若波静静伫立,看着司命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竟没有太多动容。只是当目光落在……身上时,才稍有变化。

明明是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时间,有些东西却那么相似,或者说和昨日一般无二。

“她是人,人本就是充斥着不真,与真的呀。”唯那一刻的真,精诚之至……

他轻轻地叹,声音落在风里,吐息只与天地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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