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卷如骤雨收声急(三)

“——当真有这样的神兵?”赵抚愕然道。

我:“阿弟你和毕利武艺相仿,那毕利不过仰仗一身怪力而已。然力,人有之,物亦有之。”

赵抚不解:“阿姐的意思是?”

眼看着软芳带着人越走越近,我心里反倒越发冷静,抿笑道:“阿弟一看便知。”

杨服山的营帐居中枢之位,实是避无可避。软芳在瞩目之下,带着人立于我们面前,低首垂眉:“县主、世子。”

我目光轻轻一掠,示意知道,随后便将注意力又放回到赵抚身上。

果然,他对我的话没有丝毫怀疑,索眉沉思片刻,但仍想不到究竟,于是干脆地上前一步,意图翻开木匣看个究竟。

一旁张白林见状,也不由好奇地探出身子。

当日赵抚和毕利摔跤,他也是在场的,同为武将,见突厥苏尼神勇无敌,难免有心灰无力之感。此刻听我言辞凿凿,不由生出几分期冀,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器,才能说克制这举鼎神力。

只见赵抚解开匣中包着的绸缎,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长锏。

武泉要造神像,自也要给神配上相应的兵器。眼前这柄四棱无刃、长有四尺的锏由铜铁混合打造,胎外敷鎏金装饰,灿灿出奇。因是放置于神坛之神兵,锏身叫寻常锏宽粗了几乎四倍有余,不说锋利无匹,却重有七十。

赵抚手摸上锏柄,却没有动,迟疑地看向我,唤:“阿姐?”

我莲步轻轻,神态安然。稍顿,把着语气对我阿弟说:“有道是,长克短,箭制远。重锤虽钝,仍可破尖刃。”

“由此可见兵器自有其生克之道,如为人所用,亦有裨益。”自觉无大纰漏,我侃侃而谈,“我在武泉县的铁铺里看见这锏,一下便想到这道理。锏虽是钝器,但到了这分量,若舞起来,那毕利纵然是天生神力,怕也只得退避三舍。阿弟得此神兵,一锏压下,必然克得毕利那小儿。”

赵抚呆呆看着我,我也直直望向他,奇怪地问道:“阿弟,怎么了?”

赵抚讷然不出口。

张百林只得低头拱手,“县主娘娘,您说的借以兵器克敌,确为上策,但——”

他用下巴轻轻点了点盒中的锏,委婉道:“这样的神兵,非凡夫俗子可以用啊。只怕来不及世子制人,自己就已被这兵器累得力竭了。”

他此话一出,我如雷击顶,登时花容失色。

“这!这!”

我仓皇退了三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赵抚一脸愧色:“是我的功夫没练好,辜负了阿姐的心意……”

“不不。”我连忙道,“雉奴,是我不好,我……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话未说完,人已愁眉苦脸地耷拉下去,这实在一件令人伤心欲绝的事。

见我黯然神伤、不能自持,赵抚也再顾不得其他,忙道:“阿姐,你莫要伤心。纵然这锏不能用,那毕利我也定有其他法子能胜过他。”

我听了这话,只勉强对弟弟勾起笑,却依旧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眼看着自己重金买回的重锏,却派不上丝毫用场,我重重吐出一口气,掩袖遮脸,失魂落魄道:“罢罢罢,竟是买了个没用的东西。”

一句话了结,无人敢接。

独幕独场,我几步上前,“啪”地一声合上匣,佯恼道:“花了那么久的功夫,到最后没帮上忙不说,竟还闹了个笑话。真是眼不见为净。”

撇过脸,我不再去看这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大声叫道:“软芳,你便将这东西带回去随便找个地方放着,莫再让人瞧见它。”

软芳一顿,低下头应了一声“是”,这才继续带着两个人往里面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到这一刻,纵有人在事后稍有疑惑飘过,却终究未能、也未敢深究了。

眼见人带着锏渐渐没了踪,却仍有愁思未解,我嗟叹道:“竟还是没有帮上忙。阿弟上回赢的侥幸,若以后那毕利再来挑衅,真对起招来,我恐……哎,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克制此獠吗?”

此话一出,赵抚顿时低头不语,张百林更是汗颜。

半晌,终是赵抚先抬头说:“若单打独斗,我只怕拍马也赶不上他。但……阿姐莫忧,战场相逢,可不是逞一人之勇。”

我心中一动:“雉奴,你能想到这些……实在难得。”

张百林亦受鼓舞,“赵小郎君说得对!纵强如吕氏,不也最后兵败枭首。一人武艺再高,能敌十人,能敌百人,难道还能敌万人吗!我五源镇军民,一人一口唾沫也淹得死他!”

守边十八年,求万民安,亦求己功业。赵抚这一句话,勾出张百林几分战意,于是摩拳擦掌,亦不由开始畅想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会一会这突厥的毕利苏尼。

他心头激越,不免肆笑狂言:“好家伙,什么武德不武德,到战场上,乱拳打死这啖狗——”

赵抚听到这里,心知不对,赶忙踢了张百林一脚。

“啖狗,狗……”张百林声音一下断了线,这最后一个“屎”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能在五源熬上校尉,做王设孛、张珏的心腹,他绝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刻之失言实是这几个月来,在这塞北化外,与赵抚这没架子的从军世子插科打诨的多了,难免放肆,再加上此刻得意忘形,才致言语失当。

看出张校尉此刻的尴尬和后悔,我低头抿笑,背过身去,稍走远了几步。

张百林抹一把脸,知道这县主娘娘这是半点也不在意他这粗鄙之言,竟体贴地连他一句请罪也免了。于是连忙拱拱手,提着刀,猫着步子回去守门了。

——丢人,忒丢人了。

赵抚握拳压着唇边的笑,其实张百林骂的,他听着也觉痛快。但平时插科打诨,再粗俗也是无妨的,这回却不一样——他是绝容不得有人说这些污言秽语,脏了她阿姐的耳朵。

“阿姐。”赵抚连追几步,腆着笑脸叫了一声,只是见我目光遥遥望向远方,不由奇怪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望着边上的一顶帐篷,这才想起一个人,一个在此次突厥之行中极为重要,又许久未曾露面的人。

“雉奴,你知道杨诚……我是说,临平道长最近在做什么?”我不禁问道。

杨诚此人,是绝不能忘的。

神仙之傀儡、若波之爪牙,是我窥视天机的重要工具……线索人物。但奇怪的是,自入白道川以来,他竟丝毫没有动作,纵碍于杨服山的缘故,这也未免低调得不像话了吧。

“哦!临平道长啊!”赵抚见怪不该,“阿姐一直伴着姨母,有所不知,临平道长原来精于突厥文字,入白道川以来,更是沉迷突厥碑铭不能自拔,白日四处走访,夜里点灯熬读抄录……据说最近又在给突厥编什么书。”

我:“……”

若波:“……”

司命:“……”扶额。

我轻咳两声,“杨郎出生南地,枕典席文,素有博学好问之风,甚好。”

赵抚挤眉弄眼,“阿姐,早知你喜欢临平道长,阿爹也不用花了那么多心血给你物色夫婿了。不过一个青云观罢了,难道还挡得住我们团云军,纵是出了家的男人,我和阿爹也能拉来与你拜堂。”

“原来你也知道姓谢的那人。”我横飞一眼过去。

赵抚嘿嘿一笑。

“阿姐莫恼,回去我便和父亲说,也省的他乱拉媒。况且我见杨道长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对你也是痴心一片。这次突厥之行,说不定正是你们的机缘,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呢。”

我似笑非笑望他,“雉奴,我看你倒是懂得很啊。”

赵抚一下红了脸,不说话了。

“不过说起来……年纪倒确实差不多——是该定亲的年纪了。”

我看着自己弟弟越来越高的个头,头一次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却不懂,一个转世的神仙,也能和凡人相爱,然后成亲生子吗?

这种事,不比出家人还俗成亲还要骇人听闻得多。

于是,我问道:“雉奴有喜欢的人?”

“自是喜欢我未来的妻子。”赵抚嗫喏几句,小声道:“阿爹已在淮安为我相看了一户人家,我们年少时曾见过几次,那位小娘子也有意于我……只等阿姐你的事定了,阿爹便为我去下聘。”

“原来如此。竟是青梅竹马……阿弟也已经有了心仪的小娘子。”我深深看他,脸上还挂着笑,“那雉奴,若言情深,何许呢?”

赵抚憨笑道:“自是举案齐眉,恩爱到老。”

“那老死以后呢?”我问。

风声静止。赵抚先是愣住,随即才笑道:“阿姐糊涂。奈河桥头,别此一生,前尘忘尽,何来以后呢?”

不知为什么,赵抚心头模糊地感应,知道有些许诺是他给不了的。但事情本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人都死了,俗世的纠葛自然也随身而灭。

我慢慢点头,微笑道:“阿弟你说得对,是我胡说了。”

赵抚按下心头的怪异感觉,又郑重地承诺一遍:“阿姐放心,抚绝非负心薄幸之人。唯这一生一世,更应珍之重之,吾必倾心相待吾妻。”

我笑着听完,什么也没再说。

——谁能说这是负心人?

……

而我与阿弟一番剖心之语后没过多久,很快,义城公主便从杨福山的帐子里走来了出来。不知她与杨服山究竟谈了什么,但结果显然并不愉快,重新出现之时,她脸上尤带薄怒未消。

义城公主的出现,一下将我漫飞的神思全收了回来。再顾不上其他事,我连忙迎了上去。

但我快,有人却比我更快。

“公主慢走!” 杨服山追着出来送人,脸上醉红未褪,但眼中却唯清明二字。

义城回首,还是忍不住压着声音提醒道:“杨服山,你若真眼里有我,就该听我一句劝。布利在牙帐中声望如日中天,兄弟族人皆对他俯首称臣。你的离间计谋,既非正道,更该小心是别人给你设下的圈套。”

“牙帐中有不少人都对大梁存有反心,尤其这种关键时候,若真闹得大了,适得其反,只怕到最后,连我也保不了你。”

说到最后,义城已有咬牙切齿之感。

我见之,只得止步于距两人一丈的地方,不再上前。赵抚比我慢一拍,见两人举动,亦避让在我身后。

杨服山低头道:“殿下放心,事关大梁和国交,臣心中亦有分寸。公主尽忠职守,为大梁,为皇帝牺牲良多。二十年依怀故国,一身忠义,某自愧不如,唯高山仰止而已。”

义城知他不改初衷,仍坚持要策反明罗惹突厥内乱,当下失望道:“无言可续,无话可说。”

语罢,拂袖而去。

在场其余梁人见状,皆屏息不敢动,一个是远嫁和亲的大梁公主,一个皇帝派来的使团主使,这一番不知前因后果的争吵,更惹人揣测。

杨服山原地又站了许久,直到喧嚣风声皆肃穆无声,才阖目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在场以张百林为首皆俯首听命:“是!”

杨服山这才长吁出一口气。

我与阿弟见状,对视一眼,皆见彼此一脸茫然,又忧心忡忡。正欲开口询问,杨服山却已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返回帐篷。

——竟又是一句话也不说,装醉走了。

赵抚顿足搓手,却拿这位主使无可奈何,抱怨道:“哎!阿姐,你说杨郎将究竟是做什么打算?我天天跟着他,每日只见他喝酒,不见其筹谋国事。而且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姨母她怎么……”

发生什么事?

杨服山诱以财色权势,以储位为饵意图策反明罗,使突厥内乱,无暇南侵。义城公主以为不行,却乐得作壁上观,看他笑话。但今日太原那边消息传来却致使情势大改,内有叛乱,高句丽之征已显功败垂成之势。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处理突厥的关系,保塞北平安已成为头等大事,义城公主自然放下心中好恶来寻杨服山商讨。

但可惜,杨服山对自己定下的离间分化之计显然是没有动摇的。

唯大赌才有大赢。

而在这一点上,我和杨服山出奇的一致。

当然,我深知,杨服山的心远要比我的更加沉重且急迫。毕竟若不在突厥做出一番成就,他要如何回大梁封官加爵;而倘若北面当真生乱,身为主使的他,又该怎么面对我那舅舅的暴怒。

不过话虽如此……

我转头看向阿弟,依旧一脸如堕云雾中的迷茫与无措。

“雉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这几日我一直陪着姨母,和她说些洛阳的事情。但今天在铁铺的时候,姨母忽然就说要回来……也许、也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猜道。

阿弟垂头沮丧,竟见几分颓靡。

我见状,于是也幽幽叹一口气,颇见低落心情。

……

“……女人真是可怕呀!”

不好意思,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卷如骤雨收声急(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