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从极远的天边飞来,在矮墙上盘旋几圈后,落在陈景湛寝室的窗棂上。
他顺着乌鸦来时的方向望去,北边,砥原所在处,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猛地袭来。
每日学文习武、和思服闲谈玩耍,粗略一算来到煜都竟已近二十天,没有砥原来的书信,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人给他写信,他还是挂念着那边的人和事。
又想到父亲说的那句话“你的使命要开始了”,他看向坐在桌边认真看他练字的小孩,梳着总角,脸上的肌肤白里透红,比初见时多了几分实感。
“阿芙,你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景象吗?”
“不可以,阿芙现在太小了。”
物灵已经不怎么依赖玉,她可以保持四个时辰的人形,十几天的时间,她和陈景湛已经非常熟悉。
陈景湛还是不明白她是怎么出现的,名取“阿芙”,因为她说以前在也爷爷身边的时候,爷爷就这样叫她。
陈景湛有点失落,他在书库中查到,物灵有着各种各样的能力,很厉害的样子,自己的物灵却每天傻傻的,像小猫一样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也像小猫一样警惕,完全跟书里的不相干。
他一开始还期待着物灵能帮助他,现在反而多了个调皮的妹妹要照顾,从一开始只需滴血供奉,到现在自己每天将饭省下来,偷偷拿回来喂她,只增了烦恼。
沉重有力的敲门声传来,不用想就知道是思服来了,阿芙瞬间消失。
不待陈景湛开门,思服便推门而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东西放到桌上。
“知道你养了猫咪,我特意去城东边的一品楼买的!”
“是你自己想吃吧。”
“嘿嘿,快吃快吃,这学堂的饭也太难以下咽了,我们要懂得自己改善伙食!”
“要是被学监发现,你就完了。”
“谁让他们设这破规矩,只有家在煜都城中心才能三天回家一次,这不摆明了针对我们?”
“也不是所有姓金的都住在城中心,也不算针对我们啦。”
“那我可不管,”思服笑起来,笑完凑到陈景湛耳边,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我都溜出去好多次了,没人能发现我!”
陈景湛早就知道了,学校宵禁开始后两刻,隔三差五就能听到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你运气真不错。”陈景湛努力压制自己的嘴角。
“这靠的可不是运气,”思服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指着健硕的胳膊:“靠的是手段和力气。”
陈景湛想起上次学监临时查寝,敲半天门无人应答,陈景湛开门替思服打掩护:“他吃坏了肚子,急着出恭去了。”
“嗯,真是好有手段。”陈景湛憋不住笑起来。
“我刚才听到学监和几个姓金的谈话,说今明两天他要回乡探亲,我们可以出去玩耍一番了!”
“没有他就不会有别人吗?”
“哎呀,不会被发现的,谁会一直认认真真的。”
“不太好吧,你忘了之前有几个溜出去的,回来被罚去扫茅房了吗?”
“我俩又不姓金,怎么也算客人,不会那样对我们啦。”
“话虽如此……”
“难道你不想出去转转?来了煜都就关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陈景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点头答应:“那你不许太招摇了。”
“没问题!”
思服按捺不住激动,一下学就拉着陈景湛往学校围墙的一角走:“晚上出去,你不许我招摇实在没趣,不如早点去,不然赶不上饭点了。”
利落地把书往墙边灌木丛一扔,转身一个飞步爬到了矮墙上:“这个地方腌臜了点,但绝对安全!”
陈景湛爬上去才发现,一个依墙而建的公厕正好在下面,顶棚与围墙齐平,作为翻下去的地点再合适不过,只是天气越来越热,这里的气味熏得二人不得不捏住鼻子。
“亏你能发现这样的地方。”
“没有金氏的地方就有我的存在!”思服踏着公厕顶棚往下翻:“学堂里那帮姓金的都有点洁癖,稍微脏点的地方就不去,真不知道怎么上战场怎么办。”
二人离开学堂后,一路上说说笑笑,直奔一品楼——皑口中“此菜只应天上有”的地方。
一品楼坐落在煜都城的东边,周围是一片驿站,大多数从葳川来的商人、旅客都会选择在这一片下榻,饭店、钱庄、茶楼等场所开满了几条街。
一品楼因其菜品精致独特,硬是“杀出重围”,使自己成了这里的招牌,连从西部、北部来的商旅也慕名到此,使得这片地区越来越繁华。
二人坐下后,小二热络地围过来,思服不用菜单,轻车熟路地报出几个繁复的菜名,陈景湛心里惊呼不愧是公子哥常客,落落大方,一点也不露怯。
“这买卖是没法做了,一年比一年艰难。”
“谁说不是呢,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把东西拉过来,结果呢……”
不远处的商人正在谈话。
“啊,这是我家那边的口音,”思服眼中焕发出光彩:“我时辰候就很好奇到底商队去了哪里。”
他正要去打招呼,又听几人继续谈论。
“看来真的要打仗了。”
“可不是嘛,以前也总说局势紧张,但是兵临昌泉还是第一次。”
“据说族长还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到了煜都,我看这下也是有去无回了。”
“天下要乱了,受苦的还是咱老百姓。”
“对呀,这次金氏可是动真格了,听说砥原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
昌泉是西部和中部之间的小地方,是日落一族最东的据点。
陈景湛和思服听到他们的谈话面面相觑,如果商人们说的是真的,为何他们二人什么都不知道,但从他们的语气神态来看,这消息不像假的。
若金氏要一步步吞并天下,留他们二人在此又有何用?
思服心里打起鼓来,如果昌都都落在了金氏手中,族人们生活的地方又少了一块,夏天马上就到了,往西走日夜被热气、寒冷熬煎,而自己却在煜都快活自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连走上前和族人相认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景湛想过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心情沉重,不知该说些什么。
气氛沉重,菜却一道道端了上来,小二详细地介绍着每道菜的原料及原料所来地、烹饪的手法和火候、厨师的资历和对此菜的见解……生怕让他们觉得不值当。
“干脆我们别回去了!”思服沉思良久后,中气十足地打断了口若悬河的小二,小二见状识趣地退下了。
“反正回去也憋屈,干脆我们干票大的!”
“就你……和我?”陈景湛不想打击他,但从事实角度来说,两个人的力量实在微弱,何况自己并不擅长打斗。
思服坐到陈景湛一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昨天溜出来的时候,看见金守节还在煜都,我们可以晚上乔装一番,潜入他府上,趁他睡觉把他杀了。”
陈景湛虽然也想解除砥原的危机,但没想到要走这么一遭,尽力安抚思服道:“我知道你很勇敢也很有能力,但是你要考虑可行性,我们现在还被困在学堂里,自身难保。”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思服难以置信,好友居然把个人放在第一位,顿觉话不投机半句多,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掰下一只鸡腿,恨恨咬一口,又转身离开。
陈景湛长叹一口气,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直接,思服这一去,可能再也不会与他交好,这段珍贵的友谊从此断裂。
他沉默地吃着精美但无味的饭菜,没有意识到两滴泪落进了碗里。
*
思服啃着鸡腿,爬到城东最高的楼顶上,远远眺望着西边,但所见的尽是街道、行人、城墙和田地,根本没有他记忆里的茫茫黄沙。
他想起父亲的教导、母亲的叮嘱,还有雪温柔的脸庞和皑爽朗的笑声……此刻他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想随着风,飘到故里。
回想这十几天,像梦一般,他闭上眼睛祈祷,如果真的是梦,那就快点让他醒来,醒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睁眼就看见澄澈的蓝天上亘古飘流的云朵。
但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夕阳下平静忙碌的煜都城。
陈景湛提着打包的饭菜往回走,在围墙处看到思服正孤独地靠在一边,他调整下呼吸,努力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被思服一把抢过手中的东西。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给我打包点。”
“你不生气我的气啦?”
“你比我小,没必要跟你生气。”
陈景湛释然地微笑,缓缓道:“我刚才思考了好久,觉得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小心点,也许做得到呢?”
“但你说得也对,自身难保,出了事又要赔上父母一顿眼泪。”
思服补充道:“我想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念书,不要让金氏太得意了。”
二人相视一笑,重归于好,偷偷潜入学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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