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少年面带疑惑,以探讨问题的语气认真问汉子:“没有灵力,不是神选之人,他能会什么邪术,你说说。”
对啊,事情离奇起来了,老鬼在这种境况下是怎么做到连灭两人的?黑曜也好很好奇,遂抱着找答案的想法继续往后看。
汉子空有一身腱子肉,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没法反驳能施展神通救他性命且高居羽宫在沟通神明方面有绝对权威的神官,为了挽回面子,只好不断没营养地咒骂开云是肮脏不详之人。
梦中小小的少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把自己出生以后至学成出关以前不了解的,部落里关于人牲的一切听在耳朵里,他第一次拿出药膏,沾在食指上,轻轻将它们晕染在开云青紫的额角。
“即使是人牲,也不要随意拿来出气,亵渎送给神明的礼物,神明会降下惩罚。”他最后说。
这份对生命的温柔,连隔着一层纱的黑曜都能清晰地接收到。
树影中间少年纯粹严肃的表情凝固在开云向上仰望的视野里,从这里开始开云莫名有了追逐点什么的力气,说不清是这个人,还是某种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不知因何追逐,只知野蛮生长。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开云还没意识到心间流入的滋润甘泉是什么,短暂的美好就如同落地之前的精美瓷器,在没有边际的浓黑静谧里昙花一现又怦然而碎。夜幕里,开云垂直下坠,穿过温柔与期待幻化成的云层,把喜乐和温存抛在高高的天上,孤身落地。
梦的最后开云一直在奔跑,回到幼年的开云用尽全力摆脱身后拿着长矛的追逐者,随着他身体逐渐拉长,又反手抢过他们手中的凶器,扭头追赶四撒的无脸人群,开云追不上任何一个人,这些幻影像汇入大海的水滴,最终,他迷茫地站在一片布满浓雾的孤岛。
“开云,过来。”背后传来模糊的声音,开云像找到了什么发泄口,握紧长矛向后狠狠一送,迷雾散开,他回头,看见少年神官一张没有生机的脸,顺着木杆流到开云手上的血,和他幼年时看到的一样红。
不、不应该这样,这不是……
松开长矛木杆,一步一步向后退,退至孤岛边缘,半脚踩空,从巨石上落入无边无际的深水,开云向上伸手,无所依托,丝丝红色的液体也与水体交融,穿过五指缝隙,从他做合拢动作的掌中流走。
开云生活在大山里,没有见过海,可他在拼命长大的过程中尝过溺水的滋味,这片深不见底无法挣脱的水域令他感到窒息、压抑、绝望。无数少年的幻影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上方,离开云仅仅一掌不到的距离,可他用尽力气也触碰不到其中任何一个。
向他微笑的幻影少年没有完全消散,替他扭转被献祭的命运与大长老据理力争,独自上山面见神鸟的少年又出现了,开云想大喊,嘴巴里只吐出一串气泡,开云想叫住那个形单影只,冒雪走在崎岖山路上影子,少年当然听不见,单薄的身形逐渐消散,归于虚无。
“来,开云,到我这里来。”深水中传来异响,凝实的少年再度出现在不远处,近乎“阴魂不散”地朝开云伸出手。
“咕咕咕咕咕……”幻影被吐出的气泡冲散,差一点,开云就可以抓住那束光。四面八方的无形介质加大压力,浮不起来,游移不动,开云愣是倔气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所有的人事物破碎,独自在寂静里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复杂且堪称绝望的痛苦同样化作有形的刀刃,猛猛穿刺第一视角体验一切的黑曜。总觉得水中的场景似曾相识,跟在某处经历过一样。
这是在渡一种很新颖的劫吗?不能自主的没有尽头的漫长下坠中,黑曜无意间想到,通过诸天台从灵界来到浮微小位面那会,自己被乱流卷成一块随风飘摇的旗帜,唯一的锚定点就是唐鑫。
注意力分散开,老鬼神魂中源源不断涌来的痛苦勉强减弱,唐鑫温暖厚实的手和宽阔的胸膛对比起来已经成了可靠的具象化,黑曜心里萌发出某种奇特的感觉,与雏鸟睁开眼把第一眼看到的人事物认定为家人不同,这里面多了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隔着一层未经点破的湿宣纸若隐若现,黑曜一时间没回过味来。
“醒醒,你醒醒。”岸上传来外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梦境边缘出现裂痕,摇摇欲坠。
开云未醒,身体先动,他抓住活力满满的声源,狠狠往地上一按,粗粝的手掌卡在人家纤细的脖颈上。
——死,一切幻象都给我死!
“你这家伙发什么疯?有这捕猎的好身手,怎么还好意思躲在这偷懒?醒了就赶快起来干活!不要辜负神官的用心。”年轻女子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但嘴上半点不饶人,有恃无恐着呢,只要在羽宫,谁敢把她怎么样,何况这地盘是明梧的地盘,人是明梧的人。
眼睛聚焦,开云回到现实,身上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眩晕,眼下是一张青春靓丽的女性脸庞,她目带嗔怒,身躯丰腴,正试图挣脱桎梏。
女子就是少年昨日提起的阿朵,是大长老的孙子女之一,原本也是作为神官培养的苗子,可惜阿朵感受不到灵力,半点天赋也无,但她勤奋又识字,能留在羽宫处理内务杂活,这些年把羽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做得太好,年纪渐长也没人在明面上逼她成家。
“阿朵?”开云清醒,马上松手起身,给人道歉:“是我的错,头次睡这么舒适的屋舍,冒犯到你了。”
阿朵哪会和他计较,一骨碌爬起来,借着新起的晨光重新打量屋里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干草制成的卧垫上,噗呲笑出声:“这算什么舒适,以后你长本事了,猎来最漂亮的猛兽皮毛,再用好木头造间大屋,那才叫舒适,年轻人志向要远大。”
开云老实抿着嘴站在一边,不去搭阿朵的话,阿朵也不会在意不熟悉的人微妙的情绪,她从腰间布包里取出一套新织的短衣,塞进开云手里:“住人的话这屋太小了点,草鞋我放在门口,等会你自己出去拿,这双是看在神官的面上白给你的,以后要么用东西换,要么自己学着编,羽宫不待见吃白食的家伙,知道不?”
看着手中的衣物,开云陷入短暂的怔愣,入手材质结实,样式和他数次见过的相同,沉甸甸的,令虚无缥缈的昨日变得踏实起来。
“真是个闷葫芦,快换好出来,我在外头等你。”该送的东西送完,阿朵不愿意在这狭小的空间多待,等会带着人熟悉熟悉环境,给他分配完活计,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说话的功夫太阳已经完全浮出云层,肉眼可见的光线从橘红变为白色,阿朵出去了,耳根短暂清静,开云换好衣服后没有马上动身,反而将手放在草垫子上药瓶藏匿的位置,偷着短暂的空余深呼吸,快速将梦境带来的无力感排挤出去。
梦境出现在这个时机,不给喘息机会,打散这段时间难得的一点愉悦,是在不断提醒他,现在不能沉溺在快乐中,该在靠近光源的同时谋划复仇,把阴霾踩在脚下了。
拳头握紧,再松开。如此重复几遍,脑中不断循环的“活下去,诛杀火鸟是奉命。”终于黯淡平歇,开云翻涌的血气逐渐收敛,他在心中冷漠地嘲讽:
——奉命?奉命谁的命?那个人现在最好还活着,否则借用猎杀火鸟的名头将自己家人诛灭,吞并耕田财产、奴仆,奴役自己十来年的仇该找谁清算,用谁泄愤?
最可笑的是,参与猎杀行动的五个小家族全部杀完,转头就把天外来的火鸟奉为神明,让山民的后代匍匐跪拜,依附其,让它得以享受牺牲和献祭,究竟是什么卑劣的软骨头能干出来的事?
呼吸很快平缓,杂念抛诸脑后,赤脚走出小屋,开云把崭新的草鞋套在脚上,模仿少年的体态堂堂正正挺直腰板,脚踩羽宫的青砖,此刻,他和无数个忙碌在山间的部族男人没什么不同,一切恍如隔世。
“不错嘛,像模像样的,听说你从前被欺负得很惨,加把劲,以后治治他们。”阿朵随口玩笑。谁会不喜欢看到年轻人充满干劲的样子。
带着开云环绕羽宫走了一圈,阿朵分别把几个显眼院落、大屋的职能和居住者告诉他,并多次唠叨,除非有神官同意,不要随意进出这些地方。熟悉过环境,阿朵让开云跟自己走,两人从羽宫侧面出发,沿着某条小路,越走越偏僻,开云发觉有异常,忍不住试探:“阿朵,咱们去哪?神官大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占星吗?”
“这会儿占什么星啊,神官在别处,既然你成他的近侍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依你以前的境况恐怕不晓得,神鸟庇护咱们之后没多久,有颗魔星掉到那边的部落了,那群崽种向来和咱们不对付,碍于神鸟威慑安静了些日子,打两三年前开始频繁偷袭骚扰咱们,最近几次弄出挺大的动静,以后说不好会打起来。”
阿朵走在前面,边用随手扯来的长木棍驱赶小路上的蛇虫鼠蚁边拉长声调:“上次因为一片溪流地,咱们赔进去不少人,桐叶发现情况不对,把事情报给族长,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开云稍微提高调子演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从成为自由人之后,他一直被孤立排挤,狩猎耕作的事情那些人不会带他参与,自然也就遇不到其他部落的人,且他心神都放在别的要紧事上,暂时没空关注两个部落常有的小摩擦。
最重要的一点,开云对阿朵这种猜一猜的游戏提不起半点兴趣,心中很厌烦,又不能不配合,他现在只关心神官在哪里,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让不爱开口的人参与进来浪费时间,真的无聊。
“你这人,真无趣。”阿朵觉察力敏锐,很自然地识破了开云的不真诚,失去继续与他聊下去的兴趣,暗自翻了个白眼,简略说道:“大长老在那些崽种的尸体上发现了魔气,带着神官研究去了,神官不需要你近身侍奉,你自己老实干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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