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要别人放心的，自己就是最不放心别人的那一个。

这句话放在这里也不假。自从听到张老员外今天晚上还会来这句话的时候，袭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逃。

她恨蒋玉菡吗？

恨他娶了她却不肯善待她？

恨他自己沦为末流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的妻子也拉入深渊？

恨他明明可以将她隐藏，却偏偏主动将她叫到人前，任人戏弄？

戏子的妻子就一定也是戏子吗？

戏子的妻子又凭什么不是戏子呢？

袭人心想：他一个男人，每天都不得不委身另一些男人来赚取花销，他心中的痛苦莫不比我大？

我现在还是嘴巴上受点欺负而已，并没有真的去陪客，我就已觉得难以忍受。那他那些日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所以，袭人心想，她谁都不恨，只恨世事无常，只恨荣国府为什么要倒。若是荣国府还在，她们这帮小丫头子在那大观园里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该是多好的美事呢？

可惜上天终究看不惯这样的美事，荣国府终究倒了，她们终究离散，她也不得不在外面漂泊。如今还要努力想法子出逃。

她也不得不逃。

蒋玉菡再可怜，终究可怜不过她自己。她若心疼了蒋玉菡，谁又来心疼她呢？又有谁来心疼她的命运呢？

可是，她一介女流，她真的逃得出蒋玉菡的手掌心吗？

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令她感到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路，还有陌生的落脚点。这些无一不令她心生痛苦。

袭人心想，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呢？

然而不管怎样，她终究是要逃的。她向来不喜欢改变已经下定的决心，因为她始终觉得那样做会消磨掉一个人的志气。

一个人如果她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那么她终将什么事也做不成。这个道理她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

她七岁那年想要去捞池里的一条红嘴鲤鱼，她觉得那条小鱼生得是那样可爱、憨态可掬。然而她一会儿想着等她找来网兜子后小鱼会不会早就游走了，一会儿又想那池子边的青石那么滑，万一她摔一跤怎么办？

在她想来想去的功夫，那条小鱼就被一只路过的大白鸭子张嘴一咬给吞进肚子里去了。

从那个时候，袭人就知道，一旦下定了决心就要立即行动，犹豫除了浪费你的时间外，什么都不会带来。

她现在也在践行着这一道理。

蒋玉菡并没有看得她太死，也许是因为轻视，也许是知道她已无处可去。

咿咿呀呀的歌唱声从房外传来，恩客们的调笑声也不绝于耳，袭人用力闭了闭眼，努力忽视这里的喧嚣嘈杂。

她站在小小的窗前，让自己身影藏进昏暗压抑帘布后面。她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对自由的渴望和对这次逃跑的决绝。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那包裹，她的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动作极其缓慢，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她悄悄来到走廊，整个人弓着身子，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她每走一步，都要警惕地左右张望，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紧张与戒备。

就在她快要走到楼梯口时，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袭人的身体瞬间僵住，她呼吸急促，冷汗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脸上写满了惊恐。

她慌乱地躲进一旁的杂物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脏跳得几乎要失控。

等声音渐渐远去，她才敢蹑手蹑脚地继续下楼，冲向后门。

“呼~呼~呼~”

袭人头也不回地跑着，过了好久才脚步渐缓。

河。

一条流水哗啦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河。

河水不是那么清澈，它是那种混着少许泥沙的、浑浊的黄色，就像是将一小撮泥土混入一碗清水中的样子。

但是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同样那么的波光粼粼，还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袭人暗道：好大一块河！

为什么用块而不是条呢？

她想，这河一点都不像是丝带般穿过大地，反而跟一块大发面似的，突然蹦在你眼前那样。像是一块，不像一条。

一艘满是岁月的痕迹的小木船悠悠地飘荡在河面上。

船头，一位头发已半白的老人正稳稳地抓着船桨。他脸上有很多皱纹，皮肤黄中透黑，显然是长期晒太阳。

他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划动着，动作十分老练。船桨划破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又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船家，到对面去，现在就出发吗？”袭人朝着船夫大声询问。

微风撩动着老人的发丝和胡须，他抬起那双满是沧桑的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发现是个小姑娘后忍不住一笑，道：“三个铜板，现在就走！”

“诶！”袭人欢快地答一声，快步走上前去。

四周极静，袭人的耳朵里只听得到船桨划水的 “哗哗” 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她在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难得的悠然的静谧之中的同时，也不忘悄悄捏了捏藏在衣袖中的小布袋。

当她离开这个满是熏香的房间时，身上只带着平日里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几块碎银和而十几枚铜板，首饰她一样也没有拿。

因为她知道，这些往日里给她点缀的东西，在独身一人的她身上就会成为她的累赘，更甚者变成她的催命符也说不定。

当一个人没把握守住一件宝物的时候，就要学会拒绝它，不是吗？否则就会引来杀人夺宝的贼。

袭人静静的思索起以后的路。

她即使逃到河的对岸去，依旧不是那么安全，依旧很容易被找回。

她还要继续向前逃。

袭人不信奉什么灯下黑，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话，那是话本子里说给人看的，她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万一不小心被抓回去了怎么办？袭人的手指轻轻颤抖，目光也变得慌乱游离起来。

她不敢想……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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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