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大雄宝殿前,梵唱四起,恍若仙境,却尽是杀机。

趺坐于地的慧清倏然睁眼,翻身跃起,攥住金链猛地一扯,顾烨竟被他扯了一个踉跄!

台下九十七名僧众同时起身,扯住锁链一端,齐齐大喝,向后一拉!

近百道困龙锁在顾烨身上层叠交错,不断收紧,嵌入他身体之中。

滴答。

滴答。

淋漓的鲜血顺着锁链缓缓淌落,染红了一袭白衣。

慧济手拽锁链,源源不断地将灵力灌入阵中。他不是莲化生,无法一人幻化出上千道困龙锁,然便是百人勠力同设此阵,亦不过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却已足够。

若顾烨当真如那黑衣人所说,是妖族余孽,断不能在困龙阵下不显原型。

只要顾烨露出半点妖族异状,众目睽睽,毙命他手中,主持之位……

甚至更多!

一念及此,慧济呼吸都忍不住加快,从经脉里四处搜刮灵力,拼命灌入锁链。

但顾太安静了。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

只一眼,他突然浑身一僵。

手中的锁链无风而抖,继而两只手、整个人都如寒风枯叶般抖索不停。

那是一双银白色的竖瞳。极冷,又极危险,察觉不到丝毫“人”的感情存在其中。

单是望着,便好似被攫住了所有心神,于极致的危险间,更生出一种极致的威严,叫人不由得想要跪拜臣服。

“你、你是……”

话未说完,仿佛有什么透过那双竖瞳猛地侵入识海。慧济眼前天旋地转,如坠万丈黑渊,满目皆是熊熊烈火。

百鬼哭号的惨呼,骨肉炙烤的焦香,神魂凌迟的痛苦齐齐袭来,叫他立时禁不住嘶声惨叫!

那惨叫声又好像不是他的。

它忽男忽女,忽老忽幼,像千万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满是怨毒。

先是童声:“姐姐,我好疼,我好疼啊!”

后是老人:“龙女叛族,必受天罚!”

再是女子:“白鹤鸣,他日妖族必要你受这万火焚身之苦!!”

最后是一个男子,不断地幽幽重复着,杀。

杀光所有人!

他们都该死!

慧济额上迸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认出这地狱般的景象,竟是镇魔渊下的群妖。

可它们怎会在顾烨的识海中?

慧济强自挣脱出幻境,才睁眼,便见束缚顾烨的金链猛地崩断一根——

电光石火间,慧济惊恐地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若顾烨不是普通妖族。

若他当真是真龙后裔。

谁能困住他?

九十七道困龙锁刹那崩裂,天地间骤然一暗,独莲台之上光芒大盛!

十里外。

整座树林猛地一震,飞鸟齐掠,鸟兽逃窜。

一身披黑色兜帽之人立于树梢,远眺梵音寺山上尚未消散的金光,即便远在此地,亦可觉知到阵阵灵力余波。

黑衣人笑道:“莲化生于海底研习万载,看来果真大有进益。”

说罢笑容渐隐,良久轻轻道:“他教给你,倒亦不辜负莲化生所托。”

树影微动。

再看时,树上已无人了……

宁平知自昏迷中睁开眼。

他记得方才一声钟鸣,梵音寺众僧收紧困龙锁,正与顾烨对峙,突然金光乍起,而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宁平知翻身坐起,一眼望见眼前残垣断壁之景,浑身一震。

整座山头竟像是被夷平一般,大雄宝殿消失不见,金漆佛像已然崩碎,莲台亦塌毁过半。参加论法会的众人,竟纷纷横七竖八躺倒在地,此时此刻,竟只有他一人是醒着的!

宁平知忙寻到归一宗众人,挨个叫过去,都人事不省,好在尚有脉搏呼吸。宁平知放下一半心,又去察看其他人情况。

待寻到一身穿僧袍的梵音寺弟子时,心却倏然一沉。

没有呼吸,亦无脉搏,身下一片血泊,竟是早已死去多时。

他沉着步子,依次找到了九十七名梵音寺僧众,心中已是如坠冰窖。

九十七人无一生还。

唯有慧济,虽伤重,到底仍有一口气。

顾烨呢?

顾烨去了哪里?

宁平知握住不由自主发颤的右手,生生在寒凉的秋日急出一头冷汗。

当初剑侍大典上,顾烨不过杀一人,已身化半龙,有失控之象,而今杀九十七人,他又会如何?

宁平知顾不得去想其他更多,他不去探究这九十七人是否无辜,不去想顾烨为何要下这样的杀手,唯有一个念头,找到顾烨。

一定要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找到他。

……

……

入夜,梵音寺处处灯火通明。

四处皆是巡逻奔走的梵音寺僧人,火把熊熊,火光映照下,众人皆神情沉重。

“可办妥了?”回廊下,一年长僧人向另一年轻僧人道。

“回师兄,都照着长老说的做了。归一宗众人已着人看守起来,方才又拨了五十人去寻顾真人下落,这回可是连后厨那些小师弟都叫上了,寺里再无多的人手了。”

两人不远处,宁平知趴在长长的草叶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草叶缝隙瞧着廊下的两人。

今日他前脚离开,梵音寺其余僧众后脚便闻声而至,慧济醒后,第一道旨令便是封山搜人,第二道旨令便是软禁归一宗众人。

这一下午,宁平知左躲右藏,险些被人撞上,却也将整座山头逛了个七七八八,仍未寻见顾烨身影,不禁越发焦急。

廊下两人还在交谈。

年长僧人道:“可寻到什么?”

“未曾,若有消息,肯定第一时间传信于师兄。”

年长僧人颔首,年轻僧人觑着他神情,斟酌开口:“师兄,那九十七人,当真是那归一宗顾真人所杀?”

话音方落,便得了师兄一记警告眼风,立时乖顺垂首。

“不问不言不听,师父教的你都忘了。”年长僧人道,“等下自去抄静心咒五十遍。”

年轻僧人闷闷应是。

年长僧人叹了口气,正欲离去,回身道:“后山的湖也派人去找过了么?”

那年轻僧人一怔,立时合十一礼:“忘了忘了,多谢师兄,我这就去唤人。”蹬蹬跑远了。

年长僧人摇摇头,无奈转身。

草地里的宁平知却是精神大振,他怎么把湖忘了?顾烨若当真化龙,自然最可能去有水之地!

懊悔万分,宁平知立时起身,捡着小径,扎入密林向湖边行去。

许是那年轻僧人还未寻到人往此处,直至宁平知拨开草木,来到湖边,仍未见半个人影。

此夜无月,满天星子尽落湖中,对面山势起伏间错落的庙宇俱灯火通明,亦在广袤的湖面上投下波光梦幻的影。

湖东平坦处,尚能见他与顾烨住的临湖水榭,与前夜里他二人不欢而散的那座小亭。

宁平知心下微有酸涩,想起尚不知下落的顾烨,不由抚上身侧一方大石,借由石上传来的沁凉之息平复心绪。

正暗自出神,突然脚踝一紧,倏地被拉进水中!

湖面上沉寂片刻,水声哗啦,宁平知**地冒出湖面,倚在大石上,气息不稳道:“顾烨……是你吗?”

四下寂静,宁平知的心却猛地一跳,有一条冰凉的尾巴正缓缓缠住他的腰!

宁平知伸手抓向腰畔的鳞尾,那尾巴却比它还快,从他手下倏地滑开,宁平知忍不住叫道:“顾烨!”

“你在唤我?”话音未落,一道人影破水而出。

水珠飞溅,有几滴落入眼里,宁平知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你……你还好吗?”宁平知忍不住道。

看起来是不太好的。

宁平知心道,且不说尾巴,头发又变白了,眼睛也不是正常样子,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最主要的是……

他抬起视线,看向顾烨头顶的两个龙角,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对龙角似比他当日地宫所见长了些,到似快要长成了一般。

尾巴又缠上了腰。

宁平知已经能十分习以为常地忽视它,只暗中打量顾烨是否受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顾烨凑近了些,宁平知往后仰了仰,便顺势靠在了大石上。

确定顾烨无事,宁平知终于找回了镇静,转而开始思考如何让顾烨恢复正常。

思及当日地宫情形,宁平知向怀里玉佩摸去,却不料摸了一手滑腻冰凉的鳞片。

他还未动,身前的顾烨却忽然一声闷哼。宁平知吓了一跳,以为他受伤,又在尾巴上摸了一下,只摸到冰凉凉的水渍。顾烨用力搂住他的腰:“你摸我。”他气息不匀,语气却义正词严,“你摸我干什么?”

宁平知一窘,顾烨却忽然把头埋在他颈侧,呼出的气息亦是雪似的凉:“你再摸摸……”

宁平知手一抖,顾烨却按住他,非要他一片片摸过那些坚硬的鳞片。

水流翕动,偶尔锋锐的边缘擦过柔软的指腹,心底叫嚣着危险,却不得不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拽着,顺着鳞片一点点抚摸……

宁平知手颤个不停,恍惚间觉得颈侧的呼吸都烫了起来,禁不住地蔓起红晕。

“我想起来了。”顾烨喑哑道,“我见过你。”

他在宁平知颈侧嗅了嗅:“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么?”

宁平知只觉得缠在腰上的尾巴越来越紧,虽不如当日那般要他窒息,却仍有些喘不过气,不由得微张口唇。闻言强打精神点头:“是,我确实……”

“我为什么总带着一个人族?”他似有些不解,“做食物?”

宁平知蓦地一怔,顾烨为何带着他么……

他想起二人不欢而散那晚脑海里的猜测,心里不由一紧,手下不察,跟着用力捏了把尾巴。

顾烨忽然喘息一声,宁平知神思不属,待觉出手里异样,登时大惊失色,不顾顾烨阻拦,强行抽手,腰间尾巴却忽然使力,托着他的腰转了个身。

顾烨靠在石上,将他搂着趴在自己怀里。

宁平知脸色通红,不敢看顾烨,却被强行抬起了下巴。

顾烨喘着气凑到他耳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我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了。”

他道:“你是不是雌龙?”

宁平知仿佛木雕泥塑,呆了几息后,血液蹭地上涌,张口结舌:“我……我不是!你你怎会这么想……”

顾烨低头打量他,蹙眉道:“不是么?可我龙角快长成了,幼龙成年必要与同族结合以渡情热,你既然不是我的食物,我还愿将你带在身边,那就一定是留做雌龙的。”

宁平知几乎绝倒,一时不知该惊讶于他话中的哪个部分,只是突然万分怀念平日里淡漠自持的人来。

顾烨却犹不安分:“是与不是,你让我摸摸便知。”说着便来拉宁平知衣襟。

宁平知悚然一惊:“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刚才还摸了我的尾巴。”

宁平知耳朵发烫,哑口无言,没什么力度地道:“不是我……明明、明明是你……”

顾烨仍不听,二人争执间,忽闻远处传来人声。

“释临师兄,我方才似听此处传来声响,可要过去一看?”

宁平知霎时将一切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自大石后探身,悄悄望出去。远处隐约可见四把火光,正往此处来。

柔软微凉的触感贴上耳廓:“你在害怕?”

宁平知敏感地一颤,低声与顾烨打商量:“等下别出声好么,等他们走远……”

“为什么?”顾烨仿佛抓住了谈判条件,得意道,“我就要出声。”这般说着,水下的尾巴竟松开来去,开始胡乱翻搅水花。

树林中人声一顿,继而脚步加快:“师兄,我听见了声音,绝不会错!”

宁平知惶急地去抓他的尾巴,然若不是顾烨愿意,他哪里抓得到,不过是在水下一通乱摸。

眼看几人将要靠近,宁平知心急如焚,顾烨忽然揽起他,飞身上了湖畔一棵大树。

宁平知发现他的尾巴居然不见了,大为惊奇。他本以为顾烨失控后如这般神志不清时,是只能作半龙形貌的。

“你的龙角和头发可以变回去么?”他凑近顾烨耳边,悄声道。

顾烨垂眸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宁平知略感遗憾,收了思绪,这才发觉二人的姿势大大不对。顾烨靠坐在树干上揽他在怀,而他竟跨坐顾烨身上。宁平知大感羞耻,想从顾烨身上下来,那四人却已到了树下,登时不敢再动。

那四人走到湖边,举着火把查看半晌,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许是我听错了。”一小和尚挠挠头,“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余下三人点点头,一行人便折向他处。

宁平知紧绷的神经方才松了一分,突然一颗石子蓦地扔出,掉在几人不远处。

“谁?!”几人顿时警惕,复往此处而来。

宁平知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烨,若不是不能开口,定要质问他为何要将人引回来。

顾烨丝毫没有干了坏事的觉悟,反而如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在那几人又欲离去时,又投了一颗石子下去,眼看四人背对背而立,如临大敌般的模样,不禁唇角微勾。

宁平知急的不行,一把抓住他不听话的手,轻斥道:“听话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顾烨瞥他一眼,像是在说“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宁平知心口一堵,眼瞅着顾烨又要捣乱,握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雌龙?”

顾烨转头看他,宁平知眼睫乱颤,还未开口,脸色已红了十分,他握着顾烨的手缓缓探入衣襟,凑到他耳边道:“……你摸摸看,就知道了,好不好?”

顾烨眼神一暗。

“师兄,你方才可曾听见声响?”不远处四个小和尚背靠背而立,面上镇定,实则僧袍下俱微微发着抖。

“师兄,我我我怕!”最小一人忽然啜泣起来,“要真是那顾真人杀了九十七个师兄,怎么不会杀我们?”

“住嘴!若见到顾真人就给长老传信,自有人前来接应,哪轮得到你?”

那小弟子抽着鼻子:“长老都已经……那样了,他能护住……”

“释临!怎可妄议长老!”

四人又叽叽喳喳一阵,逐渐靠近宁平知二人所在之处。

树上,宁平知听着几人越来越近的说话声,身体越发紧绷,胸前作乱的手触感也越发明晰。宁平知气息不稳,禁不住将额头抵在顾烨肩头,殷红的耳垂都在微微战栗。

突然,顾烨微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某个地方,两人俱是一僵,宁平知方将险些溢出唇齿间的声音吞下。

顾烨却比他反应更大,震惊地看着他,竟大声道:“你还说你不是雌龙,你若不是,怎会……”

宁平知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顾烨所言为何,立刻低头去瞧树下几人,正对上一个高举火把,照耀树上的小和尚。

不等宁平知想出对策,那小和尚竟好似完全没看到他一般,四处看了看,便回身往前走去:“师兄,看过了,这里没有人。”

宁平知茫然不解,缓缓转头,正对上眸色发亮的顾烨,顿时恍然。

“……你设了阵?”

顾烨矜持点头。

宁平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怎竟忘了,顾烨就算神志不清,可他修为还在,哪里需要他胆战心惊。又想起顾烨明明设了阵,却不告诉他,害得他担心不已,甚至不惜……

思及此,宁平知蓦地脸热,忙将顾烨的手从怀里抽出,却带出一物掉在树下。

宁平知去怀里一摸,果然,玉佩不见了。

见他探身不住下望,顾烨道:“你在找什么?”

宁平知心中一动,思忖若要顾烨恢复,许这就是个好机会,便道:“我有块玉佩掉下去了,你放我下去,我好去捡回来。”

顾烨淡淡哦了声:“你去。”

话音落,两人间静默片刻,顾烨挑眉:“怎还不去?”

宁平知:“……此树有些高,我不会法术,贸然下去怕要受伤。”

“所以?”

宁平知看着顾烨这张熟悉万分、本该凌凌如山巅之雪的好样貌露出十分不衬的孩子气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叹。

他十分从善如流地上前揽住顾烨脖颈,示弱道:“顾真人,还请劳烦你送我下去。”

他又轻声道:“我实在是怕疼得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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