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不发一语,风沉默地吹过旷野,卷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叶衰草,直上九霄,轻轻擦过她的脸庞。
干枯的草尖带来微微刺痒,颈侧锋锐的剑气刺激着她的神经,所有的一切都令她陌生,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
她已沉睡了万万年。
在数不清的时间里,神族最后一位神祇也消散于天地,化作陵墓上方银河里一颗璀璨的辰星。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人间有了新的山水,新的城池,新的……可以改变世间命运的人们。
望着白鹤鸣染血的眼角,微微颤抖却仍持剑的手,她忽然意识到,这早已不是她的人间。
而人族的命运,本该握在人族自己手中。
女娲叹了口气:“你说的对。”
白鹤鸣一怔,女娲身形却忽消失在原地,闪现云层之上,她十指轮转,手掐莲花,抬手向上一托,天地间骤然掠起狂风!
世间所有灵气仿佛都在向她汇聚,急剧攀升的灵压凝作了实质,方才晴朗的夜空刹那密布阴云。
白鹤鸣咳出一口浓血,如山岳般的威压下,禁不住跪倒,分毫不能动弹。
“你……要做什么……”他艰难道,每次张口,都有更多鲜血流出。
九霄之上,未有回音,一束紫光却穿透层云,照亮天际。
一朵巨大的七色莲花缓缓绽放,花蕊中虹光闪烁,不断变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伸出,将那抹虹光一挥,霎时,一条流光璀璨的长河从花蕊中铺陈开来,如一条七色长河,铺满整片天空。
那长河里,映出山川虚影,鸾鸟齐鸣,人间诸象。
自天地初辟,到人族降世,再到神罚灭世,演化着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所有往事。
“人族的气运长河……”白鹤鸣为这一幕出神,“你竟是要……”
那长河瞬息万变,不断铺展,尽头处正是满目疮痍的凤陵城,再往后,只见一片虚无的黑空。
一袭蓝衫的宁平知穿过长河走出,低眸间,好似望着白鹤鸣,又像是望见整个人族。
女娲的影子在他身后浮现,她声色平静,隐含悲悯:“如你所说,我创世时,未能使众生平等,才使人间如今有诸多不公。”
“我初时造人,只为庇护母族,人间如何,我不曾多想过。”
“我不曾想过,可会有人生来多病,有人生来康健;可会有人生而尽享欢愉,有人郁郁终生寡欢;可会有人天赋异禀,得天所钟,又有人遍历艰辛,于进益依旧坎坷难求。”
“这是我之过。”
“宁平知”仰头,望了望天边一直凝视此处的白龙,又看向白鹤鸣。
“我天性迥异,于神族之中,自幼颇受亲族诟病。”女娲笑了笑,“可我眼看他们接连陨落,急得要死,偷偷在天河边落泪,也是那时悟道造人。或许彼时心绪起伏,才连累你们七情更炽,受这苦楚。”
“故而……”她道,“当年我因不忍背弃母族时,也许便该料到,万万年后,终要为同样的原因,被你们从陵墓中唤醒。”
话音落,女娲虚影那由浩瀚星辰连缀组成的神魂,竟开始迅速溃散。
她抬手一拨,那条铺陈天际的气运长河微微一震,竟自尾部开始反向卷起,而人间月落日升,西起东落,眨眼已是几个轮转。
时间开始倒流。
下方,压制岩浆的神木封印亦开始松动退缩,女娲道:“我会自散神魂,将异火镇压进更深的地底,远离人间。”
“从此后,世间再没有女娲,也再没有任何神明。”
连天的神木开始萎缩,地上,巨大的地裂缓缓合拢,倾颓的废墟重组而起,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再次出现在大地上。
最后一次轮转时,太阳的轨迹慢慢停下,最终悬在汤谷之上。
万道明光穿云,一轮浅红,日出东方。
女娲留恋地看着世间,她没有说出的话是,众生不等,何止人间。
神族亦然。这世间,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可这个说要改变人间法则的人,是她的道之所向,是她的心魂具象。
人人皆是她,她本也就与人一般无二。
有渴念,有希冀,有哪怕是虚妄,也想孤胆一试的勇毅。
不然,何以能造出一个新的种族呢。
白鹤鸣会成功吗?
他的做法又是否正确?
她不去思考,这些也不再重要。如今的人间,合该有自己要去往的未来,她自沉睡中苏醒,再镇异火,已全了人间法则失衡的因果。从此后,人族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
神魂将要消散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抬起手,轻轻碰了下这具身体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是个好孩子……”
一点熹微的荧光飞入宁平知眉心,女娲闭上眼,于这刹那,她似乎嗅到风中春桃的香气,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她唇角微勾,散作点点微芒,消失在第一缕晨光中。
宁平知身形失了依凭,立刻下坠,却落入一道迅疾赶来的怀抱之中。
他如有所感,眼睫微微掀开,失焦的眸光定定望着眼前之人:“顾烨……”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周遭,只觉额上贴来一道温暖柔软的气息,久久未离。
“我在。”
仿佛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心神一松,宁平知不再抵抗倦意,放任自己睡去。
与梵音寺那日不同,这一次,他睁开眼就看到顾烨坐在一旁。
窗外日影西斜,透过雕镂的窗格,在房中挥洒出斑驳的影。顾烨的一袭白衣像是绘了水墨的宣纸,他坐在昏黄的夕色里,人与景一般如画。
“醒了?”顾烨凑近了些许。
他一动,原本被挡在身后的日光立刻明晃晃照进宁平知眼里。宁平知微微眯了眯眼,却没有避开,捏住顾烨伸来探他经脉的手指,轻声笑道:“我睡了多久?”
“十三天。”
宁平知微阖眼帘:“竟这样久吗,我为何还是有些困。”
顾烨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渡入温暖的灵气,低声道:“那就再睡会儿,我陪你。”
宁平知却慢慢向床里侧挪了挪,抬起头,眨着眼看他:“可这样睡,有些冷了。”
顾烨顿了顿,会意地收回握在他腕上的手,掀被躺到他身侧。
他已许久不曾如常人一般睡觉,脊背挨上床榻的触感十分陌生,尚在适应间,怀里便滚入一个人。
宁平知张开双臂揽住他,头枕在他颈侧,在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满意地闭上眼。
察觉到顾烨微微的僵硬,宁平知暗暗勾了勾唇角。转而想起梦中场景,又有些酸楚。
他摸了摸自己眉心:“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顾烨伸手环住他:“梦见了什么?”
宁平知:“梦见了很多……你,白真人,陆掌门……”
还有谢道玄,赵灵均,赵仄,明真……数不清的人。
他像是从旁观者的视角,经历了许多人的往事。
与其他人曲折跌宕的过去相比,顾烨的过去泛乏可陈。除却幼时跟随白鹤鸣修炼,其余的一百年,便只有地宫里那条石雕白龙与他相对。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宁平知好似依旧能看到昏暗的地宫里,顾烨形单影只,终日枯坐,一晃百年。
心头窒闷,他抱紧了顾烨,忽然生出十分的悔意。
若他能早些认识顾烨该有多好?就算不能改变他的命运,至少能陪在他身边,不至令他那般孤寂。
顾烨发觉异样,问道:“在想什么?”
宁平知不愿令他担忧,心念一转,故意道:“在想顾真人原身当真好看得紧,龙角峥嵘,鳞片洁白,体态修长又矫健有力,在下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白龙。”
他说完这番话,笑眯眯地抬起头,惊奇地发现顾烨耳垂一片薄红。
宁平知震惊非常,正要张口,顾烨忽然不由分说将他按进怀里,冷声道:“不许说了。”
宁平知哪肯听话,埋在他颈侧蹭来蹭去,闷声笑道:“顾真人害羞不成?我却还没有说完,真人原身可爱非常,我见之心喜,不知改日可有机会,叫我摸上一摸……”
他还待继续打趣,顾烨蓦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墨眉扬起,好看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连话都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宁平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发带散落,长发自他肩膀倾泻而下,与宁平知枕畔的青丝交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若是往日,宁平知早面红耳赤,借口躲到一旁。今日却先是主动撩拨,后得了顾烨警告,依旧不加收敛。
此刻二人呼吸相闻,宁平知清晰地感受到顾烨的情动,微热的呼吸落在他耳边,将他的耳垂染作与顾烨一般无二的红。
但他依旧不曾躲。
宁平知一瞬不瞬地望着顾烨,眼神好似揉碎了的波光,藏着万般温柔的情意。
顾烨呼吸一促,几乎要忍不住这样直白的邀请,却只是哑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邀他欢好。明明几日前,还同他说时日尚久,情爱也如文火煎酒,久愈绵长。
“因为我忽然发觉,世间苦多乐少,本该及时行乐。”宁平知轻声说着,伸手抚上顾烨脸庞。
从来春昼短,寒夜长,好景恰如一霎流光。便只一回首,许故景已换,故人已远,物与人皆非。
他自异界来到此地时,懵懂而突然,甚至来不及与过去种种告别,如今借着女娲之手,眼见众生刹那生灭,他禁不住心生惶惑。
世间法则运转,不由人定。会否有一日,他会如来时一般,忽然回到过去的世界?
若那时再见不到顾烨,不能再回到此地,他便是再怀揣着一腔炽热的情意,又去何处寻哪个全他相守愿景的人呢?
一旦想到可能会再也见不到顾烨,宁平知心口便是一痛,这疼痛好似一把钩子,连带着将肺腑间所有的焦躁不安悉数翻起,叫他忍不住攥紧顾烨肩头的衣裳。
顾烨忽然一叹,重又将人揽在怀里躺下,低头在额上落下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轻吻,低声道:“别怕。”
宁平知瓮声否认:“我没有怕……”
顾烨低笑:“嗯,是我在怕,宁宁可否抱我紧些。”
宁平知一僵,从耳朵至脖颈红了一片,低声埋怨:“不要这样叫……”
顾烨点头:“好,那换一个……”他凑近宁平知耳畔,悄声道,“这个如何?”
他嘴唇轻动,宁平知脸色腾地赤红,恼羞成怒地瞪了眼顾烨,一时倒顾不上再难过。
顾烨黑眸间笑意隐隐,手上施加了灵力,抚着他清瘦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暖意散开四肢百骸,宁平知窝在温暖的怀抱里,被熟悉的气息萦绕,很快又昏昏欲睡。
迷糊之际,唇上印下一个柔似云朵般的亲吻,顾烨的声音传来:“你说的对,情爱之事,本就该慢慢来。”
“宁平知,不要怕……我们有很多时间。”
宁平知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浑身疲乏尽消。窗外晨光熹微,远远传来噼啪不绝的炮竹之声。
顾烨竟还躺在他身侧,如常人一般睡着,长而浓的睫毛偶尔轻颤一下,看得宁平知指尖发痒,十分想上手戳一戳。
身随心动,宁平知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靠近,还未得逞,就被一把抓住手腕。
顾烨睁开眼,清凌凌的黑眸看得宁平知心头一虚,他已摆脱先前患得患失的心虚,此时想起自己主动邀欢的旧事,后知后觉有些脸红。
“外面怎么这样吵?”他转而言它。
顾烨握着他腕脉,探入一缕灵气检视,口中回道:“你睡了半月,如今正值人间新岁伊始。”
宁平知彻底愣了:“你是说,今天是正月初一?”
他有些发懵,推算时间,确实也该到新年,只是不曾想他与顾烨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竟然就这样过去了,委实有些遗憾。
顾烨眉头忽皱:“你可有什么不适?”
宁平知收起思绪,不解其意,摇头道:“没有,感觉甚好。”
但见顾烨神情严肃,谨慎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顾烨道:“我亦不知……但你心脉处,有一粒魂火。”他摊开掌心,一簇微弱的蓝色火焰跳跃在掌心,“便如这样。”
宁平知望见它模样,不由得摸了摸眉心,恍然道:“我想……我知道它的来历。”
他将女娲神魂消散前的事讲给顾烨听。
顾烨眉头稍微松了些,沉思道:“若是如此,想来不会与你有害。”
“只是,她附身之时发生的事,你确定都记得么?”
宁平知点点头,他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只是隐于幕后,无法操控身体。想来这一粒魂火,便是他能在梦里回览那些旧人旧事的原因。
这世间若能有一人回溯时光,唯有掌握着人族气运长河的女娲凤里牺。
可这一粒魂火微弱残缺,他亦不知如何操控,那些梦中发生的旧事,也多是些琐事,白鹤鸣身陨至今的那些关键,却一件也不曾让他梦到。
等等……有一件旧事许是关键!
宁平知猛地坐起身:“我知道重铸九皋的方法了。”
他险些忘了,他还曾梦到过莲化生。亦梦见了白鹤鸣与他相遇于南海底后,莲化生以九皋相赠的旧事。
当年白鹤鸣辞别阿萱和明月松后,衔龙珠入海,入了莲化生的幻境。
莲化生于幻境中重演他斩黑龙的旧事,这其中却另有隐情,莲化生因此未能成圣,神魂反困于海底,万年无法堪破迷障。
白鹤鸣于幻境里立道心,成金丹,破阵而出,除了莲化生的心魔,莲化生以一卷新的佛经并一把剑相赠,取名九皋。
九皋剑,原为南海黑龙之骨为剑胚,天地五行之精为剑魂,合而铸成。昆吾之下,实为最强。故它生来有灵,又因黑龙死前怨孽深重,九皋剑这才饱含煞气。
若要重铸九皋,龙骨必为其一所需。
顾烨沉默良久:“龙骨已失。”
他将自己回宗见陆离之事说与了宁平知。
宁平知听罢,久未回神。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陆离是这一切的操控之人,连他都如此相信陆离的为人,顾烨怎么能不信?
但陆离置换龙骨,将九皋残剑交于他人之手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起那个与白鹤鸣一般无二的黑衣人,宁平知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这世间如能有一人令陆离违背本愿,做出欺瞒顾烨之事,唯白鹤鸣不作他想。
已死的白鹤鸣又为何会重新出现?那人……真的是白鹤鸣吗?
想起当日无峰幻境中,曾叫他不要相信“白鹤鸣”的白真人,宁平知越发感到扑朔迷离。
而信任的师兄背叛,已死的师长重生,于顾烨来讲,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不仅龙骨,金舍利与七色石也失去了下落。”顾烨顿了顿,道,“女娲神魂消散后,这二者都与那人一同消失了。”
宁平知一怔,摸了摸自己眉心,心绪复杂。
他忽然有些明白女娲所想。舍利与女娲心给了白鹤鸣,这粒可溯回过去的魂火却给了他。
这便是她的公平。
此后人族命运将导向何方,谁又能最终胜出,再与她无干了。
“若找回龙骨,集合天地灵气,是否就能重铸九皋?”
宁平知说罢,又摇头:“不对……若因此,为何非要得到金舍利与女娲心?”
顾烨道:“五行之精,并非单指天地灵气。”
天地五行,相生相克,互为消长,起落之间,孕生万物。
五行之精,本就是无形之物,灵气尚可化为实质,天地五行却是法则,无法具象。
莲化生自然也没有夺天之道的能力,他如何得到以五行之精为魂的剑魂,已不得而知,可这般造化,显然不能复刻。
但,不能复刻,却能寻代替,化无形为有形。
黑衣人想必亦是如此所想。能替代天地五行之物,必是至宝。
所有事在此刻连缀成线,宁平知福至心灵。
“闯无峰,设逆涌泉阵,是为了取龙骨。杀慧济,布缚龙阵,是为取莲化生舍利;开女娲陵,是为女娲心。”
“莲化生为半步成圣的佛子,舍利至纯至刚,乃替代五行之精的最好选择。而女娲石,自然是土属至宝。”
他眉头一皱:“剩下火、水、木三者,又能由何代替?”
顾烨道:“人间历代帝皇,即位之初,俱要行祭祀女娲之礼。”
相传,人间本没有帝王。人皇的雏形,本是上古人神并立时,受神命,沟通人族与神域的祀长。凡为祀者,代代相传,不论血缘亲属,德者居之。
继任者必行典以告上神,礼成之时,便与人族气运相连,其体内血脉因此更改,具有沟通天地之能。每要联通神域,便歃血以祭。
随着神族式微,沟通神明的仪式逐渐无人使用,当第一个人族祀长将尊位传于子嗣,祀长终于彻底揭掉神使的名号,成为了群雄逐鹿时争夺部落归属权的王冕象征。
凡为帝者,至今仍要行告女娲,以示正统。
祀长与人族气运相连,血脉沟通天地,其血便为五行之火的最佳代替。如今,这一个人,便是人皇魏珵。
“只是猜测。”顾烨道,“毕竟已过去这许久,无人知晓人皇登位仪式,是否还有使其精血联通人族气运的能力。若不能,便无用。”
宁平知:“以防万一,不如我们先将陛下保护起来……”
顾烨:“这便是我要说的,凤陵城恢复后,我曾去皇宫里看过,魏珵已不知去向。”
宁平知一时失语。魏珵失踪,到底是黑衣人胁迫,还是他自愿离去,若是后者,又是为何?
“剩下的五行之水与木,”顾烨道,“白鹤鸣曾与我提过一二。是说上古之时,曾有修士得天所眷,得以自身灵根修出异宝。”
“有记载者,有三人。一人为木灵根,一人为水灵根,一人为金灵根。金灵根者已失载,木灵根者,修出了玲珑心,水灵根者,异宝应在何处亦不得而知,但可以知晓的,是其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宁平知喃喃:“玲珑心……怎如此耳熟?”
顾烨:“因为修出木灵根的修士,开宗立派,合籍生子,竟将这血脉异能祖辈传了下来,这个宗门,就是如今的拂水居。”
宁平知一愕,总算想起从何处听过,那日剑侍大典,拂水居居主李希音现身时,场下竞相传言的,不正是这三个字!
常人遍求不得的天道眷顾,李氏一族竟能代代相传,怎能不令人咂舌。可如此异宝,难道不引人觊觎么?
顾烨道:“概因玲珑心传至后代,已血脉稀薄,少有生而继承者,多数要勤加修炼,却也不一定能修出。且玲珑心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于药修手中,它能洗髓伐脉,于医道精进贯通,修炼飞速,于旁人手中,不过一个灵气大补之物,仙门天材地宝何其多,实不值为此与拂水居与蓬莱岛共同为敌。”
宁平知道:“蓬莱岛?”
顾烨颔首:“蓬莱岛向来便与拂水居同气连枝,初代拂水居主,便是与蓬莱岛结为连理。”
宁平知回忆着印象中站在李希音身旁那个端肃俊朗的青年,似乎名唤钟情。
如此看来,不管水属之人在何处,便是为了阻止黑衣人先一步铸成九皋,也必要往南海去一趟拂水居。
而南海之畔,还有一处镇魔渊……
与白鹤鸣有旧的刀宗之主,明月松也在那里。
宁平知思虑重重,南海是势力错综之地,如今又有人在仙门推波助澜,刻意抹黑顾烨声名,此行定然不会轻松。
但事已至此,已是别无他选,纵然明知前路波云诡谲,也是非去不可了。
屋中气氛沉凝,二人一时皆没有说话。
突然,一道稚嫩童音咋咋呼呼响起:“这是干嘛呀,这是干嘛呀!都不说话,怎么打坏蛋呀!”
竟是多日不见的折雪凭空飞了出来,宁平知许久不曾见它,十分惊喜:“折雪!”
折雪正在屋中上火似的一圈圈打转,闻言一个急刹,扭扭捏捏地晃了晃剑柄,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靠近:“宁兄……”
宁平知挑眉:“你怎么不过来?”
折雪嗫嚅道:“剑,剑有疤了,剑不好看了……”
宁平知微怔,立刻道:“没有的事,你分明还和以前一样,天下再没有比你好看的剑了,顾烨,是不是?”他说着,手肘悄悄顶了顶身旁人。
顾烨淡淡看了一眼蔫头耷脑的剑,似是想起它忠心护主的旧事,难得对着它和颜悦色起来:“嗯。”
折雪倏地一下昂起剑柄,像是个不可置信抬起头的样子:“宁、宁兄,剑没有听错吧……”
“臭顾烨夸剑了!”
折雪整把剑簌簌颤动起来,激动非常一般,一个猛子扎进了顾烨怀里,哇哇嚎哭:“呜呜呜,不枉剑替你挡着那个大坏蛋,剑原谅你了,这道疤以后就是我们情比金坚的见证……”
似乎发觉顾烨一动不动,它哭声越来越小,最后沉寂下来,赶在顾烨黑着脸要拍飞它时,一扭头扎进宁平知怀里,继续干嚎起来。
“宁兄,剑好冤呐!替臭顾烨挨了一剑,身上都有疤了,臭顾烨还是死性不改,剑老爷不要跟着他了!宁兄!剑从今天起是你的剑了!”
宁平知哭笑不得,细细查看他剑身,果然见到靠近剑柄的位置有一条细小的裂隙,安抚道:“无妨,很小,几乎看不出来的。”
见折雪依旧哭得悲伤,他又侃侃而谈道:“更何况,岂不闻凡英雄人物,都以身上战疤为荣,有了这条伤疤,你就是一把成熟的剑了,日后行走世间,更无人……无剑敢小觑你。”
折雪哭声稍止。
宁平知再加把劲:“再者说,九皋可是昆吾之下最强的剑,你受它一击却只留下这样一道小伤,不更能说明你是一把顶顶厉害的剑?”
折雪不哭了。
它浑身冒光,仿佛屋中一颗璀璨的太阳,激动道:“宁兄是说,剑是一把顶顶厉害的剑?”
宁平知点点头,折雪高呼一声,化作一道流光嗖地飞了出去,脆生生的声音合着鞭炮声遥遥飘来:“宁兄说得对,剑顶顶厉害!”
“剑要给这座城里的剑都看看这道疤——!”
宁平知无奈一笑,看向顾烨,正对上望来的目光,心中微动,握住他的指尖:“要不要随我去外面看看?”
走出房门,讶然见满目新绿,不大的小院里,竟郁郁葱葱,吹面而来的风也软如棉絮,香暖怡人,丝毫不见深冬萧条寒肃之景。
院中一棵老树,一方水井,晾晒着几株药材,宁平知越看越熟悉,脱口道:“佘老!”
再看身后房间,不正是他与顾烨变小时借宿在女娲庙的厢房。
愕然回头,询问地看向顾烨。那人微微笑着,牵起他的手道:“我想比起其他地方,你应该更喜欢住在这里。”
顾烨领着他走到那棵老树前,宁平知回神,抚上它枯黑的树皮,却在皲裂斑驳的缝隙间,窥见一株生机盎然的嫩芽,秀致的芽苗随风轻晃。
“它已没有神力,以后就是一棵普通的树了。”顾烨道。
宁平知不轻不重地嗯了声,望着它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烨紧了紧他的手:“跟我来。”
宁平知呆呆地跟在他身后,走过缀满窗前的爬山虎,穿过月洞门,发觉女娲庙和以前变得有些不一样。不仅院墙垒高了不少,屋舍也都刷了新的朱漆。
月洞门另一侧本是佘老居住的东厢院,如今院中竟移栽来一棵老树,与原本院中那棵不同,这一棵枝叶繁茂,树干有合抱粗细,春风一过,枝叶沙沙作响。
佘老就在树下的躺椅上,正半合着眼,似睡非睡。
几日不见,他似乎更老了,面上皱纹松弛,花白一片的头发好似秋蓬,胡乱地堆在脑后。
宁平知眼眶莫名一热,紧赶两步,蹲在椅旁,声音很轻地唤:“佘老……”
佘老立时便醒了过来,喜道:“是平知吗?是平知来看我吗?”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摸索。
宁平知见他双眼无神,心下微震,握住他的手,酸涩道:“佘老,是我。”
他抬起头看顾烨,眼神里带了询问。
顾烨摇摇头,示意不知他眼睛为何这样,传音道:“他与城中其他人一样,都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
顿了顿,又续道:“似乎,连有关女娲陵的记忆,也被一并抹去了。”
除了女娲,还有谁会做此事?
宁平知叹息不已,拢住佘老的手在掌心暖着。但也许,忘记一切,对佘老来说亦是好事。
至少,他不会再为自己打开女娲陵愧疚终生。
佘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和蔼道:“你这一病,可病了许久,那位送你来的公子不爱说话,也不让人去看你,我只能干着急,如今总算醒了,可大好了?”
“都好了,劳您挂心。”宁平知不甚赞同地瞧了眼顾烨,后者八风不动,垂着眼不发一语。
“好了就行,好了就行。”佘老连连点头。
墙外孩童咿呀跑过,咿呀嬉闹声与爆竹声一同飞入云霄。
“佘老!”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忽然跑了进来。衣衫下摆掖在腰间,手中托着一只用布垫着的瓷碗,着急忙慌道,“忘了忘了,光顾着给女娲娘娘做祭,忘了灶上还煎着药……”
瞧见宁平知二人,吓得手中一松,被宁平知托了一把,这才没掉到地上。
年轻人连连道谢,将药碗放在树下的小桌上,站在佘老身后,憨厚一笑。
佘老乐呵呵地同宁平知介绍:“这是阿实,月前这孩子倒在外头,险些给冻死在雪地里,我就把他带回来了。阿实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我越瞧越喜欢,日后我去了,这女娲庙的庙祝就交给他了。”
宁平知目光自年轻人面上掠过,认出他正是那日被赵仄吸成干尸的年轻人之一,他微微一顿,向他笑了笑。
阿实嗫嚅道:“大初一的,您又乱说什么……”
佘老笑眯眯唤他上前,叫他去热些饭菜,留宁平知用饭,宁平知不及拒绝,阿实已应下,走之前不忘拜托宁平知喂佘老把药喝掉,这才一溜烟走了。
宁平知喂着佘老喝完药,搁下药碗,佘老忽然叹了口气:“许久未见阿烨了,也不知这孩子可好,怎么不再和你一道了?”
闻言,宁平知才想起佘老看不见,竟还不知道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下意识望向顾烨,顾烨僵立片刻,对上他期许的视线,抿了抿唇,矮身握住佘老另一只手,低声道:“佘老,我在。”
宁平知扶额,他本想着让顾烨变小,哄佘老开心一下,不曾想他这样便开口了。
却见佘老惊讶道:“是阿烨吗?怎么声音听起来变化这样大。”
方才四个字好像已然是顾烨的极限,如今只字不发,只任佘老握着他的手细细摸索。
佘老恍然道:“儿郎家确实长得快,手都这样长了。”
宁平知忍俊不禁,佘老又打趣道:“阿烨长大了,可不能再和小时候一样,不让平知哥哥说媒了。”
宁平知笑意一僵,顾烨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宁平知轻咳两声,及时转移话题。
多数时都是宁平知在说,顾烨间或应上一二,这般叙罢家常,佘老慨叹道:“这些时日也是古怪,本是数九寒天,一夜之间却冰消雪融,好像提前开春了似的,这样反常,莫不是要出大事。”
宁平知宽慰他:“许是女娲娘娘怜人间春短,特意叫春天提早。”
佘老叫他哄得眉开眼笑,说话间,阿实端来了热好的饭菜,几人围坐在东厢用罢饭,佘老又强塞给宁平知与顾烨一人一份压岁钱。
顾烨捏着这薄薄一个红纸包,显是已怔住了,像是见着什么稀罕物一般,一错不错地盯着它。
南海事急,宁平知眼见时日不早,虽不舍却不能再耽搁,便向佘老请辞。
佘老依依不舍,又拉着他说了好一阵子话,听着殷殷叮嘱,宁平知眼眶也有些热,承诺道:“您养好身体,过些日子,我与阿烨再来看您。”
佘老点点头,终于放人离去。
宁平知与顾烨走出女娲庙,于门前回首,望向披帛挂绿的新漆女娲像。那彩绘的眉眼隔着袅袅香烟,对上他的视线,一如生时。
“走吧。”
宁平知最后看了眼女娲像,同顾烨转身离去。
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嗅着鼻端有些呛人的炮竹气息,踩着脚下坚实的土地,宁平知眼前却闪过熔岩翻涌,山崩地裂的灭世惨象。耳畔仿佛又响起女娲庙前声嘶力竭的喊叫,身体不禁一晃。
顾烨扶住他,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一瞬二人已离开凤陵城,站在无名之山上,回望凤陵,已化作天边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棋盘。
风吹流云,遮蔽了宁平知眺望的视线,他终于收回心神。
却觉交握的手中有些异样,摊开顾烨掌心,只见一枚红纸叠成的红包躺在其中。
顾烨竟一直将它握在手里。
红纸打开,里面装了一串彩线串成的铜板,恰编成了一条龙的形状。
“他……”顾烨垂眸道,“有些像冯伯。”
宁平知知他伤旧,有意打岔:“原来顾真人这样想要压岁钱。”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记下了,日后每个新年,定都给顾真人备上一份。”浑然是光明正大地占起便宜。
顾烨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微勾,却是低声道:“那我便记下了。”
二人双手交握,下一瞬齐齐消失在原地,唯有山巅云霭浮动,寂寥无声。
一道剑光却如箭矢般疾驰而至,折雪立在二人消失之处,东张西望:“顾烨?宁兄?人呢,人去哪了?”
继而哇哇乱叫:“臭顾烨!又丢下剑!剑老爷真的很生气!怎么没让九皋一剑捅你个对穿,你这条臭龙——”
一旁空间忽然波动,凭空伸出一只手来,捏着剑柄将它丢了进去,骂声顿止。
凤陵城里,阿实收好桌碗,扶着佘老到树下椅子躺好,便想去前庙再换香烛。
佘老心疼他:“你呀,就是闲不住,又是移树又是垒院墙,好容易今日初一,也不会有什么香客来,何不歇歇。”
阿实搓搓手,喜滋滋道:“您不知道,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下火球,满地都是火浆子,凤陵城整个让淹了,多亏女娲娘娘显灵,救了全城的人呐,那梦跟真的似的,我总想许是真的也说不定,自然要多给娘娘上几炷香。”
佘老笑他:“不过一个梦而已。”说到此处,自己却有些困了似的闭上眼。
阿实忧心道:“您别在这儿睡,当心着凉。”
佘老摆摆手:“你且去罢,莫要管我。”
阿实不放心,虽然天气转暖,太阳落山时还是有些凉,他找来薄毯改在佘老身上,这才向前院去。
女娲庙里静静悄悄,沉冷的檀香气息萦绕不散。夕阳透过高大的庙门照进殿宇之中,将女娲塑像分成上下明暗两端。他理了理香灰,拈起三根祝香点燃,拜伏叩首,再起身时,忍不住有些出神。
他想起昨夜的梦里,佘老为了救几名百姓与宁公子,打开了女娲陵,致使人间大乱,险些亡族。他没读过什么书,原只当这是个奇怪的梦,此刻跪在女娲像前,不知怎的又想起此事。
他心想,若梦里守陵的庙祝是他,该不该为了救区区几人,打开女娲陵呢?
燃烧的祝香掉下一簇香灰,烫得他一回神。他甩甩头,暗自道,不过是个梦而已,再说,若将宁公子换成佘老,他定是要开女娲陵的,佘老救了他的命,天下人与他何干?
他不以为意地将祝香插入香炉,突然,只见那三簇缥缈四散的香雾如被风举,直挺挺冲天而起。
他愕然不已,顺着香雾抬头,对上女娲像垂下的双目,莫名打了个激灵,有些害怕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下意识唤了声:“佘老!”
东厢离得虽不远,可佘老年事已高,他知道不可能有回应,只从蒲团上爬起,想亲自去问问,方才起身,那三根祝香竟齐齐拦腰截断。
阿实心里打突,连滚带爬地冲向后院,一边跑一边高声唤着佘老。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月洞门,一眼望见树下安静阖目的老人,苍老的手腕垂落在椅畔。
金色的夕阳半斜,新漆的朱红檐柱镀了一层充满生机的颜色。枯死的神木焕发新芽,北归的大雁自晴空展翅长鸣。
这是新的一年。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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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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