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上宾房。

月光透过窗牖，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晕。房内烛火明亮如昼，一如郑家待客的风格——面面俱到，却无一丝暖意。

卫慎行独坐窗前，指尖轻敲桌面，疲惫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那副代表「卫家」的躯壳，如同一层无形铠甲，沉重而冰冷，让他日复一日周旋于虚与委蛇之间，几乎忘了身体之外，还有个「自己」。

他早就得到消息——那本被郑相私藏的《兵略旁编》批注本，封存在东南角的旧书斋中。那是父辈与郑相多年对弈的遗局，卫家始终想夺回的东西，也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许久以后，他低声叹息，起身走向衣柜。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个选择，甚至他的衣着，都像是利器与护甲，标示着身份与立场。他的手指在一排深色长袍间缓缓拂过，就在这时，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缕极淡的气息——像旧书久藏后的纸香，又似药草风干的清苦。那几乎难以分辨的气息，却顽强地将他从繁杂的算计中猛然拉回。

他循着气息望去，目光停在最角落那件几乎未曾穿过的白袍上——

那是出使前，母亲担心他水土不服，特地用安神的药草熏过，叮嘱他随身备着。许久未动，香气仍静静留在衣料之中，淡而柔，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一缕清风，不沾尘、不染俗，既不属于朝堂，亦与战场无关。

那气味，与今日书斋中飘出的药草香，出奇地相似。

他想起了那个女子。

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心中早已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眼神里没有谄媚与势利，只有那份为救人性命而生的纯粹与执着。这份在焦虑中展现出的坚定，与他在朝堂上习见的尔虞我诈截然不同。

他见惯了明枪暗箭与尔虞我诈，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香，却像夜里掠过心湖的一缕风，总在他最疲惫时悄然泛起微光，提醒他这世上还有一种无关权势的坚韧与温柔。

依稀记得郑相除了那位宝贝嫡女郑婉青以外，似乎还有一个庶女。而眼前这位能独自出入旧书斋的二小姐，想必便是传闻中的那位。这样的她，与其说像一朵艳丽的牡丹，不如说更似一株清雅的莲花，出于泥而不染，香远益清，更显珍贵。

卫慎行静静地看着那件白袍片刻，最终伸手取下。

能够在郑家作客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他必须尽速找到那本书。但如今，他也想弄清楚，那双眼睛背后的执着，究竟源于何处。

或许在这样的夜里，他也需要这缕气息，提醒自己：此行，不只为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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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天色阴沉，东厢房的窗棂上挂着细密的雨珠。郑曦站在案前，揉着因彻夜守在桃夭床前而微痛的眉心，身旁则是叠得整整齐齐、准备要带去书斋的纸墨。

刚要踏出，昨日还在府中忙着接待那位传说中卫少爷的小厮大柱，此刻，却不疾不徐地站在她面前，拦住她去向。

大柱笑得温和，眼神却毫无波澜：「郑姑娘这么早就出门，可真勤快啊。」

郑曦心口一沉，神色却平静如水：「大柱？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有事找我？」

大柱似笑非笑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昨儿个卫少爷说累了，提早回府，却不见人影。我奉命找人，结果看到卫少爷疑似是往旧书斋那方向去。而当我赶到书斋时，书斋内只剩下小姐您一个人，您说奇怪不奇怪？」

郑曦不动声色，只淡淡回道：「你我都知道，那书斋已经封闭很久了，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去。昨日我因为有资料要查，才会去书斋找书。至于卫少爷是否经过那里，我不过是一介庶女，哪能管得了外院男子的去向？」

说罢，她不等对方再问，便微微侧身，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然而，直到郑曦走出数步，仍能感觉到那道视线黏在背上，直到雨声将它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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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曦走到旧书斋时，裙角早已湿透，却仍犹豫着没踏进去——直到那少年忽地出声：

「进来吧，我不会咬人。」

语气依旧平淡，却比昨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意。

她忍不住轻笑，随即开门入内：「你这么冷冷的样子，倒像是一个会咬人的。」

少年眉峰微蹙：「我只是话少，不习惯多说，没妳想得那么可怕。」

「那你名字呢？也不习惯说吗？」

他沉默片刻，才道：「卫慎行。」

郑曦指尖顿了顿，握著书脊的手不自觉收紧，眼底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波澜。

片刻后，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原来如此。」语气平缓，像在随口附和。她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只以「郑姑娘」自称，转身将门阖上，像不经意般问道：「卫公子总在这里出现，是因为这间书斋特别安静？」

卫慎行抬眼看她，目光如水 ：「妳很在意我为什么在这里？」

郑曦顺手抹去袖口雨水，语气淡然：「只是顺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这里的书，大多医方与杂记，没什么人会长时间待着。」

似乎在权衡什么，卫慎行放在书上的指尖在纸页边缘顿了一瞬，才淡声道：

「既然妳不是多事的人，告诉妳也无妨——听说郑相珍藏了一本《兵略旁编》批注本，就存放于这里。我是为它而来。」

话音一落，他却没急着再说，而是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像要捕捉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直到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妳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除了人界，还有其他五界吧？」

郑曦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听过一点。我记得离我们人界最近的，是兽界与灵界——兽界奉行自然规律，把适者生存当作唯一真理；灵界则崇尚静观与自省。不过……边界怎么了？」

卫慎行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语气平淡：「妳說得没错。这几日，人界与兽界的边界出了些问题。我派过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他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道：「我父亲曾说，那本批注本里，记着一种能让边界重新稳定的方法。」

「边界不稳，就像堤坝出现裂缝。裂口一旦扩大，各界的往来与平衡都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不论是朝堂上的权贵，还是市井中的百姓，都逃不过波及。 」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像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无声的裂痕。

许久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妳的父亲，大概不希望我找到它。」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窗外的光影从明转暗。

卫慎行静静翻着手中的书页，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不曾真正离开过她。

郑曦垂下眼，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神情。他的话像一颗巨石压入她心底，语气很淡，却故意留下空隙，让她忍不住去猜测那本书里是否藏着连父亲都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

她将思绪转向这个书斋，想起年幼时，这里有几处书架的设计就曾让她感到困惑。其上的木板厚薄不一，榫卯接合角度略显奇怪，那份违和感现在看来是刻意为之。这个细节她原本打算烙在心底，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眼前这个人是与父亲势不两立的政敌之子，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筹码。然而，当她回想起他那句「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逃不过波及」，心底却涌上难以言说的共鸣。她看见的，不仅仅是政敌之子，而是一个同样关心苍生、不受利益驱使的人。

「卫公子，你父亲是将军。」郑曦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我父亲则是文官。」

卫慎行眉峰微挑，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但没有打断。

「我父亲的藏书，大多是诗集与野史，但这间书斋里，还有些与兵略有关的残卷。」郑曦把视线微微偏向书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边的书，平时很少有人动过。」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我父亲一向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

卫慎行闻言，手中的书本一顿。

「妳……」他第一次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正眼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妳怎么会知道这些？」

「从小，我娘亲身体不好，但娘亲地位不高，没有大夫愿意去看她。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为了学习医学知识，闲暇时便会前往这书斋读些医书，希望能多少帮她一点。这些细节，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郑曦语气平静地说道。

卫慎行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书架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寻找，而是带着一股猎人追踪猎物的锐利。他根据郑曦提供的线索，很快便找到书架上的一处暗格。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那暗隔旁的书不慎也跟着掉落到地面上，一张泛黄的便笺悄然滑落。字迹龙飞凤舞，记录着一段南方游记，其备注写道：

「紫流金藤，具引气回魂之功效；与月下银絮草合煎，能调息稳神，可解山中瘴疠所致之『魇症』。其叶脉细长呈金丝状，雨后尤为明显，常攀附石壁成片而生。 」

读到这里，她心口猛地一紧。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宅院后园的那一角——那片常年被藤蔓覆盖的石墙，每逢雨过，叶脉间隐约透着细细的金色光泽。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寻常的观赏草，如今才骤然明白——

原来，那便是紫流金藤。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重新细读确认——没错，这正是她苦寻多日的关键方引。

终于，找到了。

一瞬间，两日来的绝望与煎熬，如潮水般退去。郑曦鼻尖发酸，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下意识将那张残卷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住了全世界。

抬眼时，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撞——卫慎行正从暗格中取出那本封尘已久的批注本。那一瞬，空气似乎静止，两人都未开口，却在对方眼底捕捉到难以掩饰的情绪。

郑曦心口微微一震，终究还是压下，朝那道静坐的背影深深一礼，抱著书快步离去。只是走出几步后，她心底仍不免暗暗一想——传闻中的卫家公子冷厉寡情，似乎与眼前之人并不全然相符。

书斋内，卫慎行静静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许久未语。

那双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悄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如风掠过水面，泛起细微波纹，旋即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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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院后，她没有片刻迟疑，直奔后园。雨水将藤蔓洗得晶亮，叶脉间隐约透着金色的细丝——与残卷上的描述一模一样。她迅速采下几枝，抱在怀里，转身便往灶房去。

生火、取水、备药，一气呵成。锅中很快溢出紫藤与银絮草交融的清香，她小心地调火，仿佛这不只是药汤，而是桃夭唯一的生机。

郑曦亲手一勺勺喂入桃夭口中，待她吞咽完毕，又俯身为她拭去唇边的药渍，每隔六时查脉一次，动作柔和而专注，如对待命途未卜的心念与希望。

直至第三日清晨，桃夭终于退热醒来，望着郑曦眼角泛红的面容，声音微弱却带着笑意：「姑娘，您头发都乱了……」

郑曦却只紧紧握住桃夭的手，并轻轻点头。

然而，当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时，郑曦才发现，那片空白并非全然寂静，仿佛仍有一道影子在那里停留。

她忽然想起这两日书斋内那道不期而遇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最难忘的，从不是煎药的苦，也不是那些辗转难眠的夜，而是那日清晨——雨后的阳光静静洒入书斋，他与她并肩而坐。

那沉静如墨的气息，无声，却像一盏灯火，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悄悄点亮了一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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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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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书斋与少年 (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