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深宅大院,从来不缺口舌是非。庶女出身的郑曦,自生母过逝后,便被宰相与嫡姐视她为眼中钉。这些在府中早已不是秘密,旁人茶余饭后,总喜拿她与嫡姐作比较,添油加醋,说尽闲话。这偌大的宅院里能真心陪在她身边的,除了伺候她的丫鬟桃夭,几乎再无他人。
那日,她刚从书斋回到院中,才踏进小厅,便听见院中丫鬟们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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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啊~你们最近有没有注意到?咱府 上那位,总是天还没亮就出门,动作轻得跟猫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去见谁呢?」
小春一边扫地,一边左顾右盼,眼珠骨碌碌转着,等人接话。
巧儿手中针线一顿,忍不住压低声音:「去见谁?该不会…是去见什么心上人吧?」
阿兰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过话头 :「哼,心上人?笑话!依我看啊,八成是她痴心妄想,想巴结个富贵少爷,好翻身改命罢了!」
小春嘿嘿一笑,凑近压低声音:「说不定还真有这回事呢。我弟大柱这几日伺候在卫少爷身边,他跟我说那天卫少爷明明早早退席,却没回房,像是往旧书斋那边去了。至于是不是进了里头,他当时可不敢跟太近,就不小心跟丢了。偏偏咱府上的那位小姐,最近也常往那里跑……」
「什、什么?」巧儿吓得手一抖,差点被针尖扎破。
阿兰立刻冷笑:「哼,你还真信?依我看啊,十之**是她自作多情!卫少爷如今京城中摘仙一般的人物,他可是京中贵女都巴不得认识的主儿!更何况,谁不知咱郑家和卫家本就是世仇?偏偏皇上硬要两府重修旧好……这要真传出去,可不得了!」
话音一落,几人齐齐倒吸冷气,四下张望,却仍忍不住窃笑。
她们三人说着说着话语间便开始添了几分暧昧味儿——从「她想装得与卫少爷有交情」,慢慢变成「她巴不得往卫少爷身边凑。」
帘外的郑曦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去,就像不曾来过。
清者自清。这些轻贱的言语,从不是她努力辩解就能洗去的。与其争辩,不如留给时间与行事去证明。
然而,闺房里的窃语最是难以收拾。待这些话传进旁人耳中时,内容已然变了味——成了「有人亲眼撞见她与卫少爷私会」的劲爆传闻。
而这些话,自然也落入了嫡姐郑婉青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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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后,日影斜照入西窗,墨香浮动。
郑绾青正坐在画几前勾勒山水,腕下笔触行云流水。忽听心腹丫鬟云珠快步跑入,气喘吁吁道:「小姐,出事了!」
「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郑绾青蹙眉。
「不是啊,小姐,」云珠急声道,「府里都在传,说东厢那位……和将军府的卫少爷走得太近,好几次被人瞧见一前一后进出同一处院落……」
「卫少爷」三字入耳,郑婉青心口一震。
「啪」的一声,笔自指间滑落,浓墨泼洒,整幅山水顷刻尽毁。
然而不过片刻,她便已然压下怒意,唇角轻轻一勾,低声笑道:「她倒是有胆子……」
云珠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不生气吗?她这可是……」
「生气?」郑绾青轻哼一声,声音看似随意,却字字如刃:「我倒觉得,她蠢得可笑。区区庶女,不守本分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传得人尽皆知——这分明是自甘堕落、私通外男!她当宰相府是什么地方?」
说罢,她缓步站起身、走向妆台。
镜中映出一张精致而高傲的面容,她指尖轻抚鬓角,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凭这张脸、这门第,她有何得不到?那样尊贵的人物,又怎会与庶女牵扯?那分明是对她的羞辱。世间上能与她匹配的男子,除却天潢贵胄,唯有如他这般手握兵权、尊荣不让皇子的男人。
卫慎行……只能是她的。任何人妄想染指,都是自取灭亡。
至于儿女情长,真相与否,于她而言,从不重要。
「父亲最厌的,就是卫家在朝中的咄咄逼人。此时她与卫家牵扯不清,无异自寻死路。」说罢,她唇角微微一勾,抬手一振衣袖,吩咐道:「备我的正装,我要去见父亲。」
云珠一愣:「小姐,这时去请安……?」
郑绾青脚步一顿,回眸一笑。
「是啊,请安。」
语气极轻,却宛如出鞘的刀锋。
她转身走向内室,衣袂轻拂过妆几,声音缓缓落下:
「她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明白——什么叫安分守己。」
只需一阵风,便足以将人推入泥淖,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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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曦妹年纪还小,怕是糊涂了些。那卫家是什么人?咱们郑家与他们世代不睦,她倒好,日日与卫府的少爷眉来眼去……若这传言再传下去,对她名声……恐怕不美。」
郑婉青语调温婉,声线低柔,话到一半还轻轻叹息,神情端雅无懈可击,宛若一位真心为庶妹担忧的长姊。
云珠心头一紧——她太熟悉这副模样了。自家小姐每次语气一柔,必定暗藏锋刃。果不其然,那看似恳切的话,已将「庶妹不检」「卫家可疑」「郑府蒙羞」三重嫌隙,层层裹着香气,暗暗递进宰相心底。
宰相郑怀璋本就因政务烦忧,闻言脸色陡沉,未及细问便斥道: 「又是卫家!朝堂之上已将我郑家逼得寸步难行,如今竟连我后宅也不放过! 」说罢猛拍紫檀案,砰然作响,目光如刃直落在跪地的郑曦身上:「郑曦,身为庶出,当守本分,却私下与卫家牵扯,是嫌郑家还不够蒙羞吗?」
郑曦心口发紧,却还是抬起头,声音清晰:
「父亲,曦儿并无私下牵扯卫府之人。曦儿所做,不过是为求医书,救治病者。至于外人如何传言,曦儿无法左右,但绝无半分逾矩。」
她语调虽平静,却带着坚定。
然而,这番辩解非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让郑怀璋眉目更冷,厉声喝斥:
「强词夺理!流言既起,你身为庶女,理当谨慎行事,怎可与郑府名声争辩!来人,将她押至青石板上跪着,思过三日!」
堂中鸦雀无声。几名小厮冷眼相视,眼底不屑一闪而过;郑婉青则唇角微勾,眼底尽是快意。
就在此时,偏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小厮跌跌撞撞闯入,声音发颤:
「老爷——不好了!太夫人……忽然晕厥,呼吸急促!府中所有府医都在她身边,可是……可是……」
郑怀璋脸色一沉:「磨蹭什么,快说!」
小厮颤声道:「几位府医皆道,太夫人脉象古怪,既非中毒,亦非风寒,实在难以对症!」
堂中瞬时鸦雀无声。
郑曦心头一震,指尖因紧握而泛白。这症状……不就是桃夭当初的魇症吗?
她垂下眼眸,思绪飞快闪过:若真是同一病症,或许她能救。
终于她抬起头,声音虽不高,却清晰透彻:
「父亲,我前些日子治过此症,还留有药草存余。若能一试,或许……能稳住太夫人的病势。」
郑怀璋眉峰紧锁,目光复杂地落在郑曦身上。
片刻后,他沉声开口:「情势紧迫,且随我去!」
厅中众人连忙应声,快步随之而行。人群之中,郑婉青唇边的笑意却已僵住,眼底一抹阴色稍纵即逝。她步子慢了半拍,终究还是抬眸从容,跟在了众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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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寝殿内,氤氲药香与慌乱的脚步声交错。太几名府医轮番诊脉,神色皆沉重。
「脉象紊乱,似风非风,似寒非寒……」为首的老府医低声喃喃,眉心紧锁,「实在难以对症……」
一旁的嬷嬷与仕女们面色愈发焦急,却都束手无策。
此时,郑曦屏息上前,神色沉着,屈指落在太夫人腕脉上。片刻后,她便吩咐取来随身药包,低声吩咐道:「煎水三分,药草分两次下锅,不可久熬。」动作干脆俐落,不似寻常闺中女子,更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
为首的老府医沉吟片刻后,终究接过药包,细细端详。
「这是……以银絮草佐紫流金藤之药材,能镇息理气……」他低声道,目中闪过一丝讶色。
最终,他颔首一应:「依她所言,试上一试。」
其余下人见府医都如此,也不敢再迟疑,忙不迭跟着动起来。
药汤灌下后,众人屏息守候。不过片刻,太夫人的呼吸便由急促转为平稳,胸口起伏亦渐复如常。
一直紧绷的老府医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神色难掩讶然。
「竟……真稳住了?」有人低声喃喃。
惊讶与窃窃私语在寝殿中蔓延,烘托出那跪在床前庶女的专业与决断。
老府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敬意:「老爷,二小姐此番用药得宜,反应果决,实乃救命之功——」
话未说完,郑相眉头猛地一紧,沉声斩断:「功过不能相抵!救了人,并不代表她先前之错可被抹去。」
他目光一转,冷冷落在郑曦身上:「押回去,照旧罚跪!」
郑怀璋当然明白方才若不是郑曦用药得当,才得以救回太夫人一命。然而,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医理上的小聪明,远不及她与卫家牵扯的嫌疑来得致命。不过...家丑岂可外扬?既然如此,纵有此功,也休想抵过。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骤变。
先前的敬佩与赞叹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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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慈安堂
雨声渐止,夜色将府中笼入沉寂。
榻上的人指尖微颤,缓缓睁开眼。守在一旁的仕女花儿怔住片刻,随即慌忙上前搀扶,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太夫人……您终于醒了!」
床帐内,气息尚显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沙哑:「方才……是谁救了我?」
花儿连忙垂首回禀:「是二小姐。今日若非她临危应对,只怕……」
闻言,她神情一震,眼底惊色一闪而过,旋即低声喃喃:「竟是她……」
夜深,太夫人召郑相至慈安堂。
她目光在烛影间掠过,声音不急不缓:「怀璋啊...今日要不是多亏曦儿,我方能转危为安。可你当众责罚于她……若传到外人耳里,只怕要说我郑家忘恩负义。」
郑怀璋沉默良久,眉心紧锁,终究不敢违母命,只能沉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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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冰冷,寒意袭身。
郑曦跪在积水里,脸色早已苍白,但她却仍紧咬着唇、一动未动,背脊笔直。
她知道,自己没有错。从头到尾,都没有。
这场罚跪,罚的从来不是她。这是她父亲想给仇家看的一场戏,而她,只是这出戏里,一个可以随意牺牲的弃子。
皮肉之苦,尚可忍受。真正难熬的,是这个家对她深刻入骨的恶意: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有人把她的沉默视作低贱,把她的努力看成僭越,把她的退让当作理所当然。
不远处,桃夭早已神色慌张,眼眶泛红。这几日小姐为了照顾她都没好好休息,如今又全身湿透。几次想上前撑伞,都被管事嬷嬷一声:「罚跪就是罚跪,丫鬟别多管!」给喝退。
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郑曦的身影,在雨中静静跪着。
大雨中偶有路人经过,有人加快脚步避开,有人犹豫片刻,却也只是低头绕行。
然而这片静寂很快被打破。
廊下灯影摇曳,郑婉青带着几名姐妹缓步而来,她们的笑声清脆明亮,却在阴冷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直接割在郑曦的心头。
「二姑娘果真有本事,」其中一人嗤笑道,「堂堂宰相府的小姐,竟落得与下人一般跪雨受罚。」
「就是,」另一人接着说,「谁叫她成日往书斋里跑,旁人还以为她是要去考科举呢。依我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偏要惹人笑话。」
郑婉青闻言,这才缓缓走近雨中人影,嗓音带着几分假意的怜惜:「二妹妹,你总爱往书斋里钻,却忘了女子该学什么。父亲这般罚你,也是为了你好。若是还不明白,旁人只会笑话咱宰相府教女无方。」
话音未落,忽有家丁快步奔来,高声传令:「宰相大人有旨——二小姐不必再跪,改为禁足三日!」
四下骤然一静。
郑婉青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青白交错。她原本等着看郑曦在雨中崩溃,却被这道命令打得措手不及。手中伞柄被捏得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
「我们走!」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拂袖转身。身后的姐妹们不敢多言,垂首快步随行,那一行仓皇的背影,成了这场闹剧最无声的注脚。
随着人群散去,院子终于恢复寂静。
郑曦望着嫡姐那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背影,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守住了——在这场充满恶意的围观里,她守住了自己最后的体面。那股逼得她几乎窒息的压力,也随着那背影一并散去。
然而,正是这突如其来的松弛,如同决堤的洪水,抽走了她残存的力气。天地开始旋转,灯火与雨幕交错摇曳,将她吞没。
「小姐?」远处的桃夭惊觉不对,慌忙奔来。
郑曦想开口,却连声音都涌不上喉咙。身子一歪,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纤弱的身躯重重倒入冰冷的泥水里。
「小姐——!」
桃夭顾不得一切冲入雨中,那声撕裂般的呼喊,被风雨无情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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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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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3章 · 府中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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