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走廊是半封闭的，一面连着城堡，一面则与花园接通。花园里除了罗马式的喷泉，也有他事实上更加熟悉的亭台楼阁，形制同上林苑中多有差异，大体还是形似的。

不知名的鲜花在夜色中盛放，他靠在转角的阴影里，闻嗅着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气，脑海里仍然不可规避地回忆着那些难以摆脱的追忆。有脚步声伴着隐隐的低语，交谈声渐渐清晰起来，是用的希腊语：“他真的是大秦皇帝的外甥和养子吗？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传言中的大秦皇帝一样光彩照人。”

“千真万确，我曾有幸见过那位皇帝，他们的容貌确实很相似，而且安条克公爵不是为他担保了吗？他是个残忍的魔鬼，但他至少从不说谎。”同他交谈的另一个人正是塞巴斯蒂安首先给他引荐那个叫贝利撒留的市长，对话中有关塞巴斯蒂安的部分不过浅尝辄止，很快又回到他身上，“但显然，皇帝陛下可比这位小公爵更加高大俊美------他实在太削瘦了，眼睛里也没有神采，举止固然优雅，却不像皇帝陛下那样充满迷人的魅力。”

“但他倒还算得上是个很美丽的人，跟安条克公爵坐在一起也不显得黯淡失色，只是不像个公爵或者远东的贵族.......”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刹那间变得暧昧起来，“安条克公爵最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没有等到贝利撒留回答他了，因为他们的漫行终于到了拐角处，于猝不及防间撞见了顾煊漆黑的眼睛。“公爵大人。”贝利撒留先反应过来行了礼，并略有些紧张地回忆自己刚才的话语是否夹杂了会令人不快的冒犯。

他的同伴紧张更甚，已经开始默念着祈祷这位新公爵听不懂他暧昧的玩笑。顾煊回应了他们的礼节，却也没有再说话，三人相对站在拐角处，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正当贝利撒留在思考他要不要主动提出离开的请求时，这位似乎性格阴郁古怪的新公爵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为什么称他为魔鬼？”

贝利撒留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塞巴斯蒂安，这个问题可真的不太好回答，最后是他的同伴先开了口：“何不去问问安条克公爵本人呢？他比我们都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认为这是对他的冒犯吗？”

“即便不直接与公爵大人交谈，也有很多人能回答您的问题，但很抱歉，我们不包括在其中。”贝利撒留也反应过来，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顾煊微微眯起眼睛，也不是很想再继续逼问，他现在厌倦任何要他花心思的事情：“很好，我会找个机会的，你们先回客房吧。”

显然他并不打算离开这个拐角。同伴如蒙大赦，但贝利撒留在离开前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顾煊一眼：他靠在墙壁上，穿着华丽的长袍，被打扮得尊贵又美丽，却沉默地立在阴影中，仿若蒙上灰尘的幽灵。

早知道他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对他的容貌和气质加以品评，但他仍然发自内心地认同着他和他的同伴先前关于这位新的领主的评价。带着对那位东方皇帝记忆看待他无疑会令人失望，而且看样子，他不是很好相处。

幸好今后也没有什么必要与他相处。他这样感叹，并在自己胸口画上了十字架。

当月影彻底从这一方拐角消散后，顾煊才慢慢地离开了这条回廊，他依稀记得他的房间是朝东边走的，却也记不太清楚，想找个仆人问问，先遇到的却是王云章。

“侯爷。”他向他行礼，顾煊半低着头，忽然道，“能送我回我的房间吗？”

这个要求很突兀，但显然是王云章乐意的。他引着他穿过回廊和拐角，脚步并不快，可以很好地观察着花园的景色：“将军多大了？”他问，他记得王云章曾说过他在西秦已经待了三十四年，不知他是何时便留在这异乡的。

“五十有六，已过知天命之年。”王云章道，他的眼神仍然很清明，这令他显得比他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当年随先帝出征时，臣还只有二十岁。先帝离去之后臣便再没有见过他，也未曾有幸得见他登基时的境况。”

“那你为什么留在西秦？”顾煊有些好奇，“你便没有想过回家吗？你的家人呢？”

他的疑问空落落地消散在空气中，王云章驻足，眼神钝痛伤感，而后他转头凝望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依稀教他想起远在安西的施承毓，他也有着这样的眼神：“臣是云中郡的人。太宗皇帝虽然与鞑靼人约和，鞑靼人却仍时不时南下劫掠，睿王在时还会领兵抗击，睿王一去，边防形同虚设，将士但凡与鞑子刀兵相向，皆被郡守以违背盟约斩杀，久而，鞑子便肆意劫我钱粮，淫我妻女，为所欲为。”他顿了顿，缓缓道，“臣同骠骑大将军一样，都是没有家人的。臣的名字是景王殿下赐的，能从军为父母兄弟报仇雪恨的机遇也是他给的，因而殿下问何人愿留在西秦时，臣便应了。”

他口中的睿王便是太/祖幼子、太宗胞弟、建昭帝生父，他的外祖父。睿王辰常年驻守云中郡，后因守城力战而死，谥号忠烈。睿王殉国之后，太宗便再不愿兴刀兵，因而诏令削减军备，自景王西征前再无大规模战事，史称“泰康偃武”。朝中提及泰康偃武，皆道此乃开太平举，却不想在边关，还有如施承毓、王云章这样的人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苦苦挣扎十余年。

那个人亦因战火失去双亲，他后来屡屡兴兵、顶着穷兵黜武的名头也要直捣狼居胥山的坚决，便是因此而起吗？

他少年时到边关，见边关上至将领下至庶民皆对皇帝景慕咸从，只以为是他功业震慑下的天威浩荡，殊不知边关之人未必对所谓盖世功业有所憧憬，只因他能悲黎民之悲，愿兴兵为他们讨回公道。而碎叶城中为君父服孝哭丧的异族人，又何尝不是感激他救西域于水火，使他们能安居乐业、衣食温饱呢？

他薄于情义，可至少对西北边陲的庶民，他确实是仁德的。而他是否薄情寡义、是否私德有亏，对真正受了他庇佑的人而言，都是并不重要的事情。

“他是个好皇帝。”顾煊忽然道，他顿足，眼眸望着回廊外的明月，千里之外的长安，月光也必朗朗照之，“遗妍成康，威加四海，德被苍生。听说，他的谥号是明。”

我终于追上进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