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低着头不说话,程阿梅一看就知道她心里难受要掉眼泪。阿宁还是小萝卜头的时候就这样,别家孩子高兴了哈哈大笑,伤心了哇哇大哭,她不一样,开心时红着个小脸咧嘴傻笑,委屈了只默不作声低头抹泪,反倒让人看着更加心疼。
久别重逢的一人一魂站着不说话,被无视许久的曲元走过来喊她:“程阿梅?”
程阿梅回过神,先是对曲元上下打量了一番 ,又摇摇头:“雪梅,程雪梅。”
程阿梅是她的原名,她不喜欢,太俗,一听就知道是随便取的,识字之后她自己将名字改做了雪梅。
家里没人将这当回事,还是叫她阿梅,户籍上也没改,可在她心里她已经是程雪梅了。
“雪梅...雪梅比阿梅好。”赵灵竹在一旁点点头。
程雪梅听了很高兴,望向赵灵竹的眼里充满了赞许:“你品味很好!”
赵灵竹也乐了:“那是!”
姚闻莺见这两位放着正事不谈开始相互吹捧起来,默默过来把师妹扯走。
程雪梅这才把注意力放回再次被她忽略的曲元身上,问:“是你将我引过来的?”
曲元点头。
眼前的女子看着不过双十的年纪,她有些不太信,又问:“困阵也是你破的?”
曲元又点头:“那阵布得简陋,手法也不算高明,符箓烧了就解了。”
“厉害!”程雪梅朝她抱了个拳,看着倒像是个江湖侠女,又笑道,“就这么个不高明的破阵困了我数年。”
她魂魄不全,想投胎都不成,只好一缕幽魂在世间飘着。
曲元自觉失言,不知该不该说些其他的找补,程雪梅却不在意:“这几年也挺有意思的。”
阿宁理好情绪,心里有许多想问的,挑挑拣拣还是先把最想知道的先问了:“程姐姐,那铁链...是怎么回事?”
程雪梅听阿宁提到这个,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周围的轻烟猛地波动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眼被堆在废墟一角的沉重链子,须臾之间曾经的愤怒与绝望似乎又回来了,不过只有一瞬,她动了动右腿,把这些情绪踢走,语气平静:“从夫家回来之后,他们就把我拴起来了。”
他们自然指的是程家人,程雪梅的祖父、祖母、她爹、她娘,还有弟弟。
阿宁追问道:“为何?!”
“为了牌坊呗,”程雪梅的语气有些嘲讽,转过去问曲元几个,“你们来时见过那些牌坊吧?可知道里头有多少是贞节牌坊?”
她们都摇头,程雪梅给出答案:“镇中牌坊一共七十三座,有七十个是贞节牌坊。”
这实在是令人惊讶,往日里见到的牌坊多是些歌功颂绩的,便以为大芦镇也是如此,没想到竟多数是节妇守出来的。
她们初来乍到大芦镇不了解情况,阿宁却是清楚,起初是为了旌表一位独自带着残疾孩子守节二十余年的妇人,在街口为她立了一座牌坊以赞颂她的贤德,这可是件光耀门楣的大事,渐渐的镇中寡妇都吵着要立牌坊,无奈之下只好颁了明令,规定只有守节十五年以上才有资格起牌坊,自那之后,镇上的节妇就越来越多了。
还有更糟的——
曲元眉头皱了又皱,问:“他们逼你守节?”
“嗯,我与我那丈夫总共才认识了半月,他家里人都叫我去改嫁,我哪里肯为了个破牌坊去当十几年的寡妇。”
程雪梅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想着要再嫁,我原本就不想嫁人的...可他们为了个牌坊要我守节,只为了那点面子,我生气极了,就跟他们说我第二日就出门找人成亲。”
程雪梅错估了他们的狠心程度,当晚她爹就把她拖到打铁炉旁的杂物间,将一根铁链牢牢扣在她的脚踝上。
她被关在昏暗的小屋里,每日听着父亲和祖父在外头叮叮咣咣地捶铁,她娘每天三次准时给她送饭,程雪梅央她放自己出去,她娘眼神闪了闪,放下碗转身出了门。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事是全家人都同意的,求谁也没用。
不过她向来乐观豁达,他们总不能锁她一辈子,等到得了自由她就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谁知她到死都没能挣开这锁链。
“那火是怎么回事?”
程雪梅与新婚丈夫感情不深,不可能为了他去寻死,那么引火**应是无稽之谈。
“是我那弟弟到铁匠炉玩,不小心把火给点着了,那处堆着许多煤炭木料,一下子全燃起来了。”
她像是有些累般地揉揉眉心,神色有些落寞:“他们发现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我在屋里听着他们大喊大叫忙着收拾家当,唯独没人想起我。”
又或许是,她没有那些金银衣物来得重要。
杂物间离打铁炉近,但也不是来不及救她,当时她伸长了胳膊拼命去拍屋门,门外的灼热逐渐逼近,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她扯着嗓子大喊,一大口烟呛进肺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听见祖母在院里大声指挥众人收拾财物,听见父亲喊弟弟的名字,让他先逃到街上去,头一回感到这样地哀伤与绝望。
慢慢的人声消失了,大火噼啪,烧得她脑子轰鸣,烧掉了她的愁肠百结,只剩下无边的愤怒。
阿宁没料到她生前受了这样的苦,听完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程雪梅靠近,用烟雾将阿宁笼罩起来,就像是小时候抱着哭鼻子的她一般,温声哄道:“没事了,死了之后不知道有多自由。”
赵灵竹眼角也飞起一片薄红,是被气的。
其他几个也都面色凝重,反而程雪梅自己一派轻松。
“那困阵也是他们令人来布的?”曲元猜。
“没错,我那一魄留在这里,生了怨气做出些幻象来,其实过不了几天也就自行散了,他们大约是心虚,偷摸着请了个半吊子道士来镇我。”
“你就不气么?”赵灵竹替她急道,“他们是害死你的凶手,还使得你魂魄不全,你就不想,就不想找他们报仇吗?”
“其实他们待我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好歹将我拉扯大了...”程雪梅说到一半话音一转,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样说?”
“他们才不是什么好人,我姑姑也有一座牌坊,被锁住时我才明白那是怎么来的...”
“他们离开大芦镇后被我遇上了,他们看不见我,我就一路跟着,看着他们在镜湖后头的野林中和那半吊子道士碰了头,一同往南边的山上去。
我那祖母自见了幻象后就被吓得有些疯癫,是她最先怂恿着要我守节的,估计是害怕我找她索命,走到半路疯病发作起来,程家人不耐烦,干脆把她抛在山里了。
那半吊子道士也不是什么好人,将他们一家卖给了山匪,拿着银子走了,我估摸着他们没什么好日子过,觉得没意思,便没再跟。”
也算是老天爷替她主持了一回公道。
赵灵竹总算是解了口气,还不忘骂道:“他们当真是坏极了!活该!”
程雪梅从小听着镜湖刀客的故事长大,赵灵竹很像是故事里嫉恶如仇的侠士,不过人太简单,在话本里大抵活不过第三回,于是揶揄道:“你想要我如何报仇,将他们都杀了吗?”
赵灵竹无言以对,她只觉得有仇就得报,至于如何报还尚未想好。
姚闻莺和曲元都觉得若她自己能想明白也算好事,便没管她,任她独自思索。
程雪梅眼睛扫过地上的发带,又看向阿宁,有些感慨:“你还留着这个啊。”
阿宁将将止住哭,走过去将发带捡起来,带着厚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那时候程雪梅将几个小姐妹带到家中,说自己马上要成婚,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以后用不到了,叫她们将喜欢的拿走。
小丫头们一边拿程雪梅逗趣儿,一边去挑小饰品,活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雀,阿宁看了一会,挑中了这跟发带。
“怎么挑了这个?”程雪梅不解,这跟发带只是寻常布料裁的,也没绣什么好看的纹样,她常常用它来束发,因而还有些旧了。
阿宁其实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它很适合程雪梅。
程雪梅是快活、飒爽、不拘小节的,成婚之后这样的她会消失不见吗?阿宁留下这条发带,希望留下那个总将头发高高束起的少女留在记忆中。
姚闻莺、赵灵竹和菱儿在收拾这次引魂用的物件,什么香灰符末的就不管了,反正这里本也是废墟一片,引魂香烧剩的竹签还是要收一收的,以免留下什么端倪。
“曲姐姐,这个要怎么处置?”
赵灵竹端着那杯鸡血过来,鸡血先前做了处理,现在仍未结块,在杯子里一晃一晃的。
才走过来,程雪梅立即后退了几步,朝她喊:“别过来,将它拿远些!”
赵灵竹也退开了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了你怕这个。”
“现下鸡血对你没多大影响的,”曲元安抚程雪梅,又对赵灵竹道:“先将它放着,回头带回客栈倒了。”
程雪梅却不管,非要赵灵竹将杯子放到门外才罢休。
阿宁有些心酸,又被这两人弄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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