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彻底爆发了,平江城也沦陷了。
海上孟府,百年世家,也在乱世的风雨中飘摇起来。偌大的家业,富可敌国的财富都是敌人眼中的肥肉,直待侵略者一进城就可以把孟家人,孟府,平江城,尽数给啃食殆尽了。
很多年后,我都难以忘记孟家被抄家时下得那场大雨,也忘不了敌人将孟老爷子抓走时的场景。那么多卫兵将孟府团团围住,又如饿狼一般闯进孟府,本想大肆抢掠一番的他们却发现孟府居然外强中干,于是,他们逼着孟老爷子说出家产的去向,孟老爷子不说就被几个壮汉拳打脚踢,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挡在了孟老爷子前面,孟夫人也是苦苦哀求着他们。
“都在这里了,你们都拿去吧,只要给我们孟家上下几百口留一条生路。”
但没有一点儿用处,孟老爷子还是被下了大狱,罪名是资助敌军,被判处死刑。而我和孟老夫人因为有孟老爷子旧友郭若楠的庇护,得以在郊外的一所小院暂时落脚。我和孟老夫人上门去求郭若楠再帮帮忙,希望能将孟老爷子救出来,他却对我们避而不见,只让下人带了一句话,只有自救,方能得救。
我和孟老夫人一夜未睡,写了一纸认罪书,当夜孟老夫人就病倒了。第二天,我只好一个人前往监狱,我用所剩不多的银钱买通了狱卒进去看望了孟老爷子。孟老爷子浑身都是伤却精神头很好,他见到我很是高兴,拉着我说了很多家常,又嘱咐我日后好好照顾孟老夫人,最后说起了孟煜,一声长叹,掩面而泣。
“煜儿是我管教我方,为父愧对于他,也愧对于你。若有一日,他回来了,还望你……”说到一半,孟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无论他回与不回,玉璇,你和煜儿都可自由婚嫁。”
“煜儿说得对,新时代了,咱们不管过去那一套。咱们国家以后是新的国家,儿女也都是自由之公民。”
我来孟家七年了,孟老爷子虽对我爱护有加,却不常同我讲话,如今天这般推心置腹的临终之言,直教我潸然泪下,哀痛不已。这一刻,我揣在兜里的认罪书是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孟老爷子欣慰地看着我,那双清明睿智的眼睛在饱经沧桑后更显透彻和深沉。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一切尽在不言中。在我走时,孟老爷子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
“你告诉凤兰,我不会认罪的,我资助的是我们国家的军队,不是敌国。”
“我无罪。”
当夜,孟老爷子就被处以了极刑。第二日,噩耗传来的时候,素来柔弱的孟夫人却很刚强,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去监狱接回了孟老爷子的尸首,又当掉新婚时孟老爷子给她买的玉镯,买了一副好棺材收敛了孟老爷子。后来,中午时孟夫人给了我一个玉扳指,晚上就在同一口棺材中服毒自尽了。
是我愚钝,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特意买了一副大棺材。只可惜,这棺材不够装三个人,我还要在这人世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孟老爷子死了以后,他的旧友郭若楠大人就把我从小院轰了出来。我身上钱财所剩无几,根本没钱打尖住店,只能拜托过去在教会学校上学时的修女收留我,玛利亚修女是个好心人,见我可怜,就让我住在教堂了。我白日里在教会学校教小朋友英文,夜里就睡在教堂的长椅上,每夜我都辗转难眠,睡不着就起来祷告,祷告完了接着睡,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玛利亚修女说我都可以做基督徒了。
基督徒?倒是洋气得很。
总算是有比孟煜更新潮的地方了,不过可惜孟煜他不知道。
除了每日呆在教堂里,我总会隔三差五地去给孟家二老的坟茔除除草。我每次都会路过过去的孟府,这时的“孟府”已经换了新主人了,后来我才知道新主人就是当日收留我们,又在孟老爷子过世后把我轰走的郭若楠。郭若楠现在全权接手了孟家的生意,成了入侵者的座上宾。这时,我心里才明白过来,或许当时郭若楠就与外敌勾结,收留我和孟夫人也不过是想要逼孟老爷子认罪,却不想孟老爷子如此刚正不阿,死不认罪。
想到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没有办法,真是日日蚀骨灼心。从那以后,我身上总会揣把刀,巴望着有朝一日,能见到郭若楠这个小人。
就这样我孤零零地翻过了年,又到了清明,杜牧有诗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日,虽没下雨,却也是乌云笼罩着平江城,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我的心也跟着惴惴起来,提着个小篮子在路上走得飞快,篮子里的贡品和我的防身刀也跟着一颠一颠的。
原本过一条街,再转到城南,差不多就到“孟府”了,但今天我却走得格外艰难,因为看热闹的人群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不慎被挤倒了,篮子里的纸钱呼呼啦啦地洒了一地,周围人怕犯忌讳纷纷躲在了一边,我一抬头就看到海上孟府陷在一片炙热而广袤的火海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带着复仇般的疯狂,不光要烧毁这脚下的这片地,还要烧穿头顶的这片天。
这时,一阵狂风裹起地上的纸钱冲向了浴血的天空,炙热的火舌顷刻舔舐上漫天飞舞的祭品,只留下飞灰在火光中旋转翻飞。
而在一片飞灰与火光中,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子正手舞足蹈,放声高歌。
“我得罪了众神,我是个偷火的贼;我愿意忍受任何注定的苦难;我学会了憎恨叛徒,再也没有什么恶行比出卖朋友更使我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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