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

度过一重又一重的仙台，第一重天格外清明。

宣融隋心中突生恍若隔世之感，此地他曾来过，重归故里。他的脑中涌进大量往日的记忆，神力也迅速涌至他的体内，在他周身荡漾开，波及四散，他重拾神力，运转熟练，无师自通。

他身上的青衫色泽未有大变，只是更明亮了些，化作一身超尘绝俗的天青色神袍。

他面容未大改，但气质大变，原本正气清俊的面容上多了几许邪魅之色，再青再自然的颜色也遮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恶气。

宣融隋眸子微蹙，他能感受到体内恶灵的气息更加旺盛，时刻都在蠢蠢欲动着，他运着体内神力，迅速将其压制下去。

再抬眼时，晋楚卿就站在他面前，‘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一身银色神袍，手揽倾君神琴——月明苍穹，抬袖如领七彩之姿。突然，宣融隋注目，晋楚卿手中的七弦琴上少了一弦，准确来说，只有六弦散着神力，而余下那一弦化为平头百姓家最寻常的弦。

宣融隋心噔一下，指尖攀上胸口那缕青丝上的琴弦圈，伸手攥着晋楚卿的手心，越发的紧，他语气肯定地问，“这是倾君。”

“嗯，倾君的君。”

“倾君的君弦。”

宣融隋：“我会保护好它的。”

晋楚卿侧着脸，温柔道：“我想要的是，它保护好你的。”

“神器俱全，七弦皆在，得道登仙，神力最旺。”宣融隋旋即想到了什么，侧身道，“要是早知道这是‘倾君神琴’的弦，我便不能收了。”

缺神力，后来者上，香火盗，易陨落。

神佛陨落只是一瞬的事，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此时知道也不算晚。”宣融隋拉了拉晋楚卿的手肘，道，“仙师，我们入戏穿回去吧。”

入戏穿回去，那时，君弦还未断，一切都还可以补救。

晋楚卿打趣道：“穿回过往里，万一走得路数不是如今这条，你我非同路的神侣，那怎么办，为师真会手足无措的。”

“倾君缺一弦，为师便神力不济，那还怎么执掌祖位，领着诸天神佛，云霄九重。”晋楚卿牵着宣融隋的手，攥紧道，“融隋你安心就好，双神侣，共受香火。你我身上香火味同，君弦认你我为主，只要你好好的，君弦不算易位，那我的神力依旧源源不断。”

宣融隋听到这，才微微宽心，第一重天坠雪。

风起卷雪，天上人间一般模样。

真的太久了。宣融隋仰头见雪：“天上也下雪？”

“如人间一般的雪，许久未登第一重天。”宣融隋仰头续道，“现在这个时辰，不该下雪的。”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众生都如此说，但其中还是有差误的。

人间一年慢慢淌过，但天上这一日快不了多少。就如人间四月芳菲，寒冬烟花。虽是天上晨时的花，夜里的钟声，但这一日变化之触目惊心，才显得时间漫长无边。

人间过了多久，天上亦然。都在变幻。不过这天上的一日就如地上的一年，过得不算快。

“我召雪神下的雪。”晋楚卿看着宣融隋，道，“如今未至夜里。”

晋楚卿眼中温情渐浓：“你我初见，就在雪夜，去看看吧。”

两千年前。

戏祖殿中。

少年躲在神像后边。

少年即是戏灵，面容清俊。

宣融隋抽动着身躯，往日的习性，叫他不由地咬掉一整颗橙子。他身子往前动了动，够到香案上的水果，刚挑到一颗圆滚滚的橙子。

“琅瑛——”

被这一声喊惊得，橙子毫无征兆地滚落到地上。

“瑕瑜！我的橙子！”宣融隋喊了一声。

晋楚卿逼近，捡起地上的橙子，边剥，边好声好气地问道：“你考虑清楚了吗？要拜我为师吗？”

宣融隋盯了会儿晋楚卿手上的橙子，思索片刻道：“这我还得考虑考虑，终身的大事，哪儿能三两天就定下来。”

“那你好好想想。”晋楚卿说着，把橙子递到宣融隋手边。

宣融隋：“我在你的神殿里也住了那么多，白住也不是我的性格。”

“哦？”晋楚卿挑眉。

宣融隋：“你这殿中神力就这么旺盛，这几日都没出来，又在闭关？想来功德又满了，要往上渡一级了吧。”

“真是天生的神仙！”宣融隋感叹一句，道，“我在你这蹭吃蹭住的也不好意思，你既然在渡关卡，那我送你些神力。”

说着，还不等晋楚卿应下来，宣融隋便先人一步，运转体内神力，涌向晋楚卿。

晋楚卿稍错愕，感知到输送到体内疯狂又无尽的戏灵之力，认真地闭上了眼眸。他传灵信不自觉地交流道：“琅瑛，这是你的纯魂？”

“我从不送什么小家子气的东西，要送就送最好的东西。”宣融隋得瑟地说着，传送出的灵力更为纯粹，从一团纯白的雾状，慢慢的，变为纯黑色。

晋楚卿眉头微皱，他闷哼一口气，体内贯穿着一股子恶气，东窜西跑，根本压制不住。

晋楚卿心道：“这是什么？怎么全都是恶！”

晋楚卿：“琅瑛，你七情还没全？”

“什么是七情？”宣融隋微愣，“我……我，瑕瑜——你手指怎么冒血珠了？”

宣融隋拧眉，扔了手上的橙子，手往长袍上一蹭，小跑两步扶住面色苍白的晋楚卿，他自顾自道：“难道是我太强了，给的神力太强悍了，你撑不住？”

“也不对啊。”宣融隋自信着，微微怀疑，但还是很快否决掉这个想法，他往回看了眼神像前边的香火炉，道，“你不是号称天上香火第一神，香火最是鼎盛，神力不该这么弱啊。”

晋楚卿抬手，想擦一擦手上的血珠。宣融隋伸手马上拦下。

晋楚卿不解地望着他。

宣融隋指了指晋楚卿的彩云银袍，道“你这神袍那么干净，别弄脏了，来！擦我这儿。”

说着，宣融隋不容拒绝地拉过晋楚卿的手，放在自己青色的袍子上，里里外外地蹭了一遍，他乐呵道，“嘿嘿，干净了。”

晋楚卿目不转睛地望着宣融隋。

宣融隋想着，回道：“七情，没怎么听过，可能是没长全吧，怎么了？”

晋楚卿脸色苍白，他心道：“不管是人是神，是妖是鬼，都有七情，七情在，才能活生生完整的血肉。琅瑛生来就是个小神仙，是异象更是天意，神择的天选之子，算是天地间头一桩。他尚没长全七情也是可能的。但是——”

晋楚卿的手抵在宣融隋青色的袍子上，在他手腕上偷摸地转了一圈，他望着宣融隋，眯了眯眼，凝神细想，心道，“这琅瑛，七情是没长全，只长出一情——恶，而他真是撞大运了，刚好把琅瑛体内最先长出的恶都吸收到体内了。”

他修的是最干净纯粹的戏道戏行，如今摊上这这阴郁的恶，眼见着这么个工夫，少说，也得损失三百年的修行。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给未来徒儿散散恶了。

晋楚卿咧了咧嘴角，无奈一笑。

宣融隋不解，嚷道：“瑕瑜！你又笑什么？”

“没笑什么。”晋楚卿隔着一层青衫，按了按宣融隋的手腕，道，“你赐我纯魂，我还你善念，礼尚往来，方能长久。”

“善念也算是神仙要修的一种情，多多益善，你吸收了，往后也更易生出七情。”

说着，晋楚卿按着宣融隋的腕骨，把体内至真至善至纯的神力输给宣融隋。

如此一来一往，无人知道戏祖体内多了至恶至毒至邪的恶情，少了至真至善至纯的神力。

宣融隋通体一亮，笑着拍了拍晋楚卿的肩，道：“你这神还真不错，以后我择师，先考虑你。”

晋楚卿挑了挑眉，道：“你我算是修于同一道的，这道修出的神力纯粹干净，可惜戏道孤苦少人，眼下也只有你我二人，你若是愿意，往后我给你善念。”

“那我给你纯魂。”宣融隋想着那“善念”的灵力确实是纯粹，没多想，就答应下来了。

晋楚卿：“一言为定。”

“放心放心，我跑不了的。”宣融隋笑着又从香案上摸了个橙子，又道，“瑕瑜，你眼下还需不需要纯魂？”

“过几日吧。”晋楚卿脸色微变，不自然道，“刚吸收了不少纯魂，我整个人还有点没缓过来。”

宣融隋盯着晋楚卿的脸看。

晋楚卿也是头一回接受到这么旺盛的恶念恶情，一时没适应过来，如今缓过一阵，脸色才算没那么难看。

他体内的横冲直撞的恶念被自己丹田发散出的神力给挡得差不多了，突然，最末端的恶念一转，变成邪念，直冲他的金身。

晋楚卿的面色微泛白，捏着宣融隋袖口的青衫发了皱。

“瑕瑜。”宣融隋试探地拍了拍晋楚卿的脸颊，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可还等不到宣融隋松手，晋楚卿便恶狠狠地攥着宣融隋的手，眼睛猩红，好似要把人吞了，吞进无尽深渊。

“你这是怎么了？”宣融隋问。

“我殿中香火旺盛，我过会儿就没事了。”晋楚卿拍了拍宣融隋的肩，道，“琅瑛，你这七情还没长全，先不要去各神官的殿中。”

“你是怕我先挑了别的神官作师父了吧！”宣融隋嘴角扬起一抹了如指掌的笑，他想着答应，但是，心中就是有一股子恶，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

他没在意，眼眸中透着狡黠。

晋楚卿指尖的血珠依旧渗人地往外冒。

此时此刻，入戏的宣融隋看不了眼前这幕，试图冲出这副躯体，去把晋楚卿从发疯的状态里扯出来。

他感觉眼前的‘自己’好似要走火入魔了，银袍衣摆仿佛都染上了血淋淋的鲜血，鲜血慢慢变黑，黑得都要见不到七彩银袍原本最干净纯粹的颜色。

“仙师——你没事吧。”宣融隋藏在戏灵少年小小的身躯前，亲眼见证千百年前可能到来的一场浩劫，他藏在虚空里的身子不由发颤。

“我没事，融隋。”晋楚卿传了灵信到虚空。

宣融隋提到心口的闷气稍稍一松，他仍旧紧张道：“仙师，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恶念太强，传输到金身未卸的仙身里，这躯身体还纯粹透彻，是顶级的至真至善至纯，于是，物极必反，充沛的恶念在遇上顶级的干净，强压在该神仙的金身上，硬是让该神生出了邪念。

“好久好久了。”晋楚卿嘴角微抿，道，“好像是融隋你给我‘纯魂’，不过这‘纯魂’太干净纯粹了，纵使我这副仙身，也承受不住这份天大的机缘。”

宣融隋神色像是全然相信了，他提心吊胆地传着灵信，道：“承受不住会怎么样？”

晋楚卿于虚空种走向宣融隋，他揽着宣融隋的肩，道：“也不会怎样。就是……就是会生出邪念，对赐纯魂者，生出裹着爱意的邪念。”

宣融隋眨了眨眼，原来生出爱意。

原来这么早。

神不让我来，那我就偏要来。

诸天神佛，无人能奈何得了我。

晋楚卿还在戏祖殿修养身心，戏灵小小一道身躯跃过，率先钻过九幽冥泉和第一重天仙台之间的草丛。

“华胥——”

九河少君华胥韶：“媂，怎么了。”

媂一身红衣，走在九幽冥泉边，瞧着草从的光亮，蹙了蹙眉，道：“我觉着今日的百灵草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宣融隋撇了撇嘴，蹲在草丛里，手指碰着神女媂口中的百灵草，折了满地的草。他懒洋洋的，没怎么上心。

但像媂这样的，飞升有些年头，神力旺盛的神仙却一眼辨出了不同。

媂剥了剥手边的草木，道：“往日我打扫厕，厕所里的污水不小心溅到百灵草上都没有此刻那么黑。这草里面是藏了什么脏东西吗？”

“嗯……哼！”戏灵翻了个白眼，心想，“不是脏东西，我是神仙！跟你们一样的神仙！”

华胥韶：“我看看！”

说着，华胥韶抬手，搅动着九幽冥泉的水，运到一定的势，她猛的翻手，满天的冥泉扑向宣融隋。

小小戏灵心想：“有点意思！”

他眸子一眯，随着眼前这波盛大的洪波，从草丛中向上一翻，直接滚到九幽冥泉里，他躲开草丛边两位女神仙的视线，往水底下藏了藏。

但他万万没能料到，这九幽冥泉下边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样，他幸好是缠着水草了，不然，只要他放开救命水草，整个身子就会往下坠。

媂和九河少君对视了一眼，嘴角扬起一抹不约而同的笑。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出处：北宋 苏轼《前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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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神不让来我偏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