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想要我死。
只有先杀了想要杀我的人,我才能活下来。
明明先王已经死了,上天也降雨了,可他们还是有理由猎杀我。
九方家族利用我,国家迫害我,我从来都没有立锥之地。
这些掌握规则的人,全都该死!”
雨停了,阴云却未散,黑压压的集聚成一团,青灰色的石板地面潮湿,空气里是腥臭的泥草味。
正殿外的长街上空无一人,九方书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往下看。
片刻后,有人顶着风前来,他宽大的袖摆被风扬起,看起来一派道貌岸然的正气,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不过六岁的小和尚。
他跨上台阶,走地飞快,小和尚在后面追。
宫人在身后幽幽道:“此人是司天监的太史令,能预测天象、妄言国运,近日暴雨连绵多处受灾,他便奏请陛下,天道不恒,皆是因为祭天一事已上达天听却不执行,此番言论已经取到了百姓的信服。”
“那个孩子是太史令的儿子,长生方丈最小的弟子,长生方丈即将坐化,这是他选定的继承人。传言此子已经开了天眼,可代替陛下与魔王对话。”
“权利交替,新朝旧臣,他们为了得到陛下的信任,不遗余力地煽动百姓给陛下造势,为陛下赢得民心。”
“太史令为了给自己铺路,势必要圣女死!”
话音刚落,太史令已带着小和尚踏上台阶,行至面前。
他脚步不停,不屑地扫了九方书一眼,便急匆匆往大殿内走去。
小和尚被留在殿外。
他一身僧服,头上的戒痂还在,看来才剃度不久。
九方书笑着喊他:“小师父。”她的声音清脆无邪,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小和尚愣愣地仰头看她,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合掌施礼:“女施主。”
原来他不认识自己。
九方书满脸真诚地求问:“小师父,你知道人死后魂归何处吗?”
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解释:“因果循环,六道轮回。因其造业程度不同转生到三善三恶道。三善道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三恶道即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九方书煞有介事地重复了一遍,才道:“也就是说好人死后飞升,坏人死后受罚?”
小和尚点头:“正是!”
九方书又问:“那小师父可知先帝现在何处?”
小和尚说:“先帝是人间之王,早已入仙班,死后会飞升成神,自然是入天道去了。”
九方书了然地点点头,继续追问:“那圣女死后去往何处呢?”
小和尚嗤笑:“圣女去恶刹渊,是为地狱道。”
九方书轻啧,不屑道:“小师父学法不精,自相矛盾,如此浅薄竟还敢妄言六道。”
小和尚满脸通红,急切地辩解:“你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师父就是这样说的,他一一背过,绝对一字不差!
九方书反问他:“圣女祭天是为国祈福,为社稷求雨,她救黎民于水火,功在千秋万代,为何会入地狱道?”
小和尚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笑容:“因为魔王要娶她,她不得不去,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哦,原来如此呀!”九方书笑的前俯后仰,她发间的珠翠环佩叮铃作响,“既然你们佛门供奉妖魔,那妖魔该是至高神,怎么又沦为下三道了呢?”
师父没教这些,小和尚沉默着,无法反驳。
九方书吓唬他:“你不是能与魔王对话吗?你这话敢说给他听吗?”
小和尚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天,天黑沉沉的,他有些怕。
此刻风雨欲来,天地间晦暗如墨,九方书的脸是唯一的颜色,艳丽至荼蘼。
他怔怔地看着九方书,听见她说:“草菅人命,利欲熏心,欺师灭祖,为害人间,你师父只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罢了,还谈什么佛法悟道。”
小和尚的脸蛋再次胀红:“我师父是得道高僧,他早已参透佛法,不日就要坐化飞升,你不准放肆,不然师父会让陛下烧死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盯着九方书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你是圣女九方书?!”
太史令从大殿内走出来,他步履得意又坚定。
他这次终于用正眼看九方书,他走到她身前,不怀好意地拱手:“圣女为国祈福,臣在此提前恭送圣女,一路走好。”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正为此洋洋得意。
被害者九方书,被他选为第一个可耀武扬威的人。
“好手段,怪不得你是太史令呢,先王的肱骨,太子的心腹,如今又要成陛下的重臣了吧?”九方书威胁道,“昨日就储君,今日跪新王,太史令左右摇摆春风得意,不知道陛下容不容得下如此活络的墙头草?”
太史令摇摇头,毫不畏惧的讥笑:“瞧瞧你啊,自负年轻美貌,妄想跟我作对。”
“你不懂这世界的规则,在权利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陛下需要我来巩固他的政权。”他举着手笑,“有了权利就拥有一切,这天上的风雨地上的泥垢,是好是坏都由我说了算,你也不过是我手里的玩意儿,不论是先王还是陛下,只要我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
“你挡不了我的路,也挡不了我女儿的路。”
他说罢蔑了九方书一眼,笑着扬长而去。
九方书抬头看墨黑的天,咬了咬牙。
民间传言,陛下生在至阴之时,是不祥之人,他从小便不被先皇爱重,六岁便被流徙千里。
所谓不详,不过是权利斗争,大王子和前太子设计污蔑,司天监和护国寺参与围剿。
不论真相如何,他确实不得人心。
如果他采纳太史令的建议把她祭天,到时候暴雨停了,大旱也解了,自然可以顺理成章赢得民心。
她是一颗绝妙的棋子。
这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她再次被死得其所。
果然是好手段。
她要想办法救自己,唯一的突破口只会在决策之人身上。
九方书转身往大殿里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大殿的正中央是金子做的王位,陛下坐在上面。
王位两侧一丈开来耸立着两根巨大的柱子,柱子上盘布着龙身虎头的雕刻,上面贴满了金箔。
自王位而下,延伸出数米长的九级台阶,台阶两侧正对着柱子的方向摆满了烛火,烛火映照着的雕刻栩栩如生,那上面不是龙也不是虎的怪物似乎要活了一般,狰狞地俯视着九五至尊的王位。
再往下延伸,大殿两侧是向地底挖出了数百丈之深的深潭,潭内漆黑幽静,无草无木,是两潭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
九方书沿着深潭中间的殿道往里走,她走到台阶之下,仰视陛下。
想要走到他的位置,还要走上高高的九级台阶。
他看起来遥远又威严,眼底是蔑视一切的高高在上。
九方书试探地问:“我祭天的时间定了吗?”
延陵西看起来兴致很好,他以肘撑着王位,食指抵在太阳穴旁,垂眼盯着殿下的九方书:“太史令上谏,越快越好。”
烧祭坛供烈火,最快就在明日。
她又要被架上祭坛,与朽木一起化为灰烬。
九方书的指甲陷进皮肉里。
她想了一路,也许对于陛下而言,她的价值就在此。
除了利用她坐稳九五至尊之位,她想不到自己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她背上被刺的恶刹渊的痂隐隐作痛,这是太史令的筏子,它证明她属于那个所谓的魔王。
九方书陷在沉思里。
突然深潭的水面晃动了一下,溅起的水花扑在她裙摆上,有东西在下面巨大又缓慢地划过。
九方书猛地向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手抵住,她抬头往后看,是陛下。
他抵着她的背把她往前推,直到她站在深潭的边缘。
她的群踞太长,有一节已经没入水面,柔软的布料随着水面下的动静而向前浮动。
延陵西低头,身体压下来,他盯着波动的水面,声音就在她耳边:“你背上的刺青由蛇毒做引,深入骨肉,只有它的血可以抹除。”
水面突然暴躁地剧烈波动,巨大的龙形生物盘浮出水面。
它全身赤黑,眼睛赤红,嘴边的须合着水流向下抖动,它猛地张开嘴朝着九方书吼叫。
九方书全身僵住,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问:“龙?”
“有鳞无角,它是蛟。”延陵西笑,“这世上已经没有龙了。”
九方书盯着它赤红的眼睛,观察它。
它没有角,没有爪,头更像蛇,眼睛是凹下去的,身上盘布着黑色的鳞,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白光。
它只有身子能动,腹部以下被巨大的铁链锁住。
九方书盯着蛟的眼睛,眼底蓄满了惧怕的泪。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
太史令所献的祭天计策,不过是向魔王屈服的下下策。
她是圣女,她才是那个可以上达天听的人,何必再通过凡人。
只要抹除恶刹渊的痕迹,就可以证明与魔王的交易失败,证明她可以战胜魔王!
她活着一样可以证明陛下是天授之子,一样可以帮他取得民心。
她宁愿死于无能,也不要受人宰割!
她轻轻问:“怎么取它的血?”
延陵西眼底挂着戏谑又恶劣的笑:“剜下它的鳞片,刺破它的皮肉,就可以取血。”
九方书毫不犹豫,她反手抽出延陵西腰间的佩剑,迅速砍向蛟跃跃欲试的头,蛟吞噬长剑的瞬间,她猛地跳进水里,灵巧地游向深潭的腹地。
被锁住的腹部应该就是它的软肋。
九方书刚游到一半,长剑的碎片从头顶掉下来,她抬头,看到蛟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
她加快速度往腹地游,蛟蜷缩着上半身追过来,那张巨大的如蛇般的头就在眼前。
她伸手去挡,手臂擦过蛟锋利的牙齿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涌出。
她被巨大的恐惧压倒,已经顾不得疼了。
眼前剧烈翻涌的水花却突然停了下来。
蛟僵在原地,巨齿上还挂着她的血,它缓慢又恭敬地蜷下身体,头紧紧贴着水面,用极尽臣服的姿态看着她。
九方书不明白它什么意思,但她顾不得其他,迅速捡起断剑撬开它的鳞片,刺破它的皮肉,蛟的血瞬间在潭中蔓延开来。
九方书受伤的胳膊和背,突然被鲜血灼烧地滚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皮肉愈合。
蛟依旧浮在水面静静地看着她。
九方书哆嗦着爬上岸,她揽起**的长发,把上衣褪下来。
她的手指捏着层层叠叠的丝绸,背上未着寸缕,颤颤巍巍地喊他:“陛下,恶刹渊,还在吗?”
延陵西眼底是平静后的晦暗如墨。
这神蛟世世代代为延陵王朝所有,却无人可近、无人可驱使。
他听闻九方书的血可以招魔,便随意一试。
没想到神魔一体,她真的可以招魔又驱神。
真是上天助他!
天象异变,突生不祥,要用活人消灾驱邪。
这是前太子一族、司天监和护国寺惯用的伎俩。
数年前,他们就是用这个伎俩传播谣言,说他生在至阴之时必会弑父祸国。
他们借机杀了他的母妃,让他独自一人流徙千里,在极北苦寒之地挣扎求生。
如今,他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以天道之名处决他们!
他俯身,凑近九方书的耳朵:“危机可解,罪孽可消,可要杀你的人依旧要杀你。”
他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犹如引人堕落的鬼魅:“杀了他们好不好?”
九方书攥紧了手里的断剑,点头:“好。”
他笑:“好,它归你了,现在你是我的刀。明日如何用它,你说了算。”
他走后,大殿内空无一人。
九方书抬起头,她脸上没有丝毫害怕。
陛下的仇人,也是她的仇人。
陛下给她权利,那她就拥有了改变规则的能力。
生存的困境已经解决,她现在可以尽情地反击。
她站在深潭的边缘,用长剑碎片划破指腹,鲜血滴进水里。
她盯着蛟的眼睛,问:“喜欢我的血吗?”
血晕染开来,蛟害怕地瑟缩着往后退。
“原来是怕我。”
“太史令说有了权利就拥有了一切,现在你就是我的权利。”
九方书眼底还有泪痕,她脸上挂着楚楚可怜的天真和残忍:“这下,祭天的另有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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