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蛟

九方书站在英武殿内,俯瞰全天下的臣服。

苟延残喘的王朝,衰落的民族信仰,腐烂的权力废墟,尔虞我诈的利益战场。

栾量国因干旱、内斗、征伐,早已经岌岌可危。

只有军队,才可以建立绝对的王者霸权。

只有新的君王,才可以挽回百姓摇摇欲坠的希望。

英武殿外,伫立着千军万马。

延陵西站在万军之巅,他抬手示意,军士以枪坠地,卸甲于前。

英武殿是前朝的第一正殿,殿外纵有千军万马,却寂静无比,只有旌旗的呼啸声。

殿前御道的正中间,摆放着雕龙漆虬的乌红色棺木,四周围满了诵经的和尚。

长生方丈向四方拜天地,拜罢合指念:“仰惟神明,奉承天序。皇天后土,赐而帝祇,为天下主,继承大统。告祭之日,帝祇来临,临御天下,戡定盛世。”

他念罢回身,跪向先王的棺木:“今吾子民齐聚,送先王归天......”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雄壮高昂的号角声响起。

长生方丈震惊地愣子原地。

未送先王归天就开始登基大典,这于理不合!

左右鼓声震天,拔地而起。

傩面拥簇到棺前,和着鼓声起舞,衣袖翻飞,望天高歌。

忽然风云变幻,二胡裹着西风旌旗向天,筝声奏响风雨欲来,琵琶带来凛凛杀气,竹笛荡涤涅槃的雷电。

“天穹四象,磅礴而来,帝祇神爵,佑我栾量。”

礼官高喊:“跪!”

将士扶枪跪地:“陛下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俯首参拜:“陛下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延陵西未跪先王,也未追尊谥号,他看向忍着怒火与屈辱跪地的前太子,轻笑:“为安父王之心,孤要父王看到,天下太平,儿孙尽在。”

丧钟声响起,威严急促的鼓点,混乱又庄严的美感。

幽沉的钟声带来震颤大地的巨大嗡鸣声,像是泥土裹挟着山岬般宏大而悠远的呜咽。

它只响了一声,便湮没在登基大典的鼓声里。

先王已逝,如今的陛下才是绝对的君王。

长生方丈从善如流地跪下,伏地深拜:“陛下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史令上前一步提醒:“陛下,该祭天了。”

延陵西睨着他,未置一词。

太史令以为得到首肯,急不可耐地吩咐下去:“祭天开始!”

他的小儿子,长生方丈的小弟子,小和尚捧着从祭坛上取来的祭火,奉到长生方丈手边:“师父,祭火已经点好了。”

长生方丈裹着纱布的手瑟缩了一下,他没敢碰祭火,而是照旧定身合指念祭文——

“下土之灵,照而臣民,庇佑我主,得享天年。

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卉百物,各得其所。

敬拜地君之祜,奉而吾之圣女,得天之赐,以敬尊上。”

小和尚喊:“请圣女,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生民,祭恶刹!”

众和尚跟着喊:“请圣女,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生民,祭恶刹!”

殿外的所有人,目光移向九方书。

只见殿前空无一人,太史令以为她害怕躲起来了,忙带人进去抓。

长生方丈在蒲团上坐定,小和尚牢记他的叮嘱,跪下念:“奉而新主,送而先王,祭恶刹,祈**,继于太平盛世,圆满寂灭。”

“师父坐化飞仙,需要童子引路,师父已寻得童子一对,等圣女祭天后,即刻奉入烈火。”

“求陛下同意!”

长生方丈身前的炭火烧得正旺,他裹着鲜红的袈裟,上面缀满珠宝的波光,是用人血铸就的盛世佛光。

九方书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殿内突然传来轻笑:“佛祖的荣光,竟然需要世人的断体残肢来装点,好生可笑。”

太史令甫一抬头,就见一巨蛟冲出水面,他向着殿外长长地嘶吼一声,又瞬间沉入水底。

太史令的声音梗在喉间,腿一软,便吓地瘫倒在地。

下一刻,蛟缓慢又小心地浮出水面,方才不见踪迹的九方书,倚靠在它身上。

她背对着众人,伏在蛟的头上,衣裳被褪到脊骨,背上狰狞盘布的恶刹渊三个字已经消失不见。

太史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七步蛇做引的毒药,跗骨就永远也无法祛除。”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九方书合拢衣衫,蛟驮着她缓慢的转过身。

它的身体探出水面数十丈有余,将九方书稳稳地送到殿外。

她一身水渍,身上的轻纱层层叠叠,坠地拖曳,她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地面上,脚趾光洁如玉。

她的脸颊有水,像坠着霜与雪,弱质纤纤又野性神秘,浑身透着美到极致的妖气。

殿外的芸芸众生,呆呆地仰望着她,震惊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太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的屈辱不甘早就烟消云散。

九方书大声道:“神蛟已战胜魔王,恶刹渊的痕迹已被抹除!”

“我是圣女,可以上达天听,天帝神祇有言,陛下是天授之子,可立生民可传社稷,可佑我栾量万世不僵!”

她头顶上方巨大的神蛟仰天长啸,连带着大地一起震颤。

王臣将士、天下百姓,无一不被这一幕所震撼,他们对九方书的说辞深信不疑,纷纷跪下高喊:“佑我栾量,万世不僵!”

“佑我栾量,万世不僵!”

九方书看向准备坐化的长生方丈,轻叹:“因为长生方丈与魔王交易,导致先王的英灵被魔王追缴。”

她说罢向延陵西跪下:“陛下,天上的神明说,长生方丈佛法高深,只要方丈祭天,一路护送先王上九重天,便可保先王无虞。”

长生方丈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瞪着九方书:“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太史令惊惧地滚下来,忙道:“陛下,方丈坐化后一样可以护送先皇,实在不必祭天。”

若是长生方丈祭天,就等于认下了与魔王交易失败的罪过。

若是长生方丈祭天,日后护国寺还有什么威信行祭天之事。

若护国寺的权力与威严不再,那他辛苦筹划小儿子进护国寺,还有什么意义!

九方书虔诚地看着天空,幽幽道:“祭天,即是祭于天地,请命于天。长生方丈若是坐化,还如何请命?若先王不得往生,必会招至灾难,天下百姓刚刚解困于旱,难道长生方丈忍心让黎民再次陷于水火之中吗?”

长生方丈急地站了起来:“陛下,不可听妖女妖言惑众,我实在不必祭.......”

九方书携着蛟龙而立,她看向芸芸众生,朗声打断他:“长生方丈祭天后,危机可解,栾量国不再与魔王交易,栾量国的子民永世都不用再祭天了!”

不用受制于人,也不用担心日后被架上祭坛,百姓积极地高声应承:“请长生方丈祭天!”

“请长生方丈祭天!”

延陵西低头看向九方书,她伏在他脚下。

她乖巧又虔诚,懵懂又狡诈,她扯着他的衣角冲他笑:“这是第一个。”

细小白嫩的手指,握着他玄黑色的龙袍,她指尖的温度传到他的小腿上,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挪开眼睛,抬头道:“依圣女言!”

长生方丈还想辩驳,立即有士兵冲上来把他拖下去。

他拼命抓着地面喊:“陛下,饶命,万不可听信妖女谗言啊陛下......”

太史令拽着想要出声的小儿子,冷漠地看着如猪狗般被拖走的老和尚,低声道:“失去价值的靠山是倒霉的祸端,他死了我们才安全。”

小和尚沉默不语。

九方书取下棺木上挂着的铜铃,抬手摇动。

铜铃声起,亡灵上路。

傩面翻身舞动,撒下漫天的纸钱。

一身丧服的宫人,抬着棺木禹禹向祭坛而去。

她一身鲜红的裙,为先王殡天开路。

延陵西被万民簇拥,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九方书再次来到祭坛,她命人把老和尚绑在刑架上,亲手点燃干柴炭火。

老和尚惊惧万分,然后在尖叫声中化成灰烬。

她让人把两个准备祭天童子放了,童子的亲族父母哭着不停地跪她:“多谢圣女救命之恩!”

她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原来掌握规则,可以如此轻松地支配别人的生命。

不需要自己动手,也不用背负骂名,反而会受到万民敬仰。

规则带来权力,而权力能带来自由!

先王的葬礼要举行三天三夜,太庙里要烧三天三夜的符纸。

本应该由先王的儿孙去烧,延陵西说:“要什么儿孙,自然是圣女去烧。”

所以九方书只能一个人待在太庙里抄经文,抄完了又一张张烧掉。

她也愿意待在这里,这里都是木头做的先祖,一动不动的木疙瘩,比活人老实多了。

九方书不会写字,她照着经文鬼画符一样描。

好不容易描好一张,正准备扔进火盆,忽然被人钳住手。

前太子紧紧抓住九方书的手,紧张又激动地跟她表白:“延陵西残暴不仁,他弑父篡位,他没有心的,因为你是牵制民心的工具,他才对你好,以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跟我吧,我早就上书要娶你,我日后一定对你好。”

他怕九方书不信,忙补充:“祭天的时候我便想娶你,不过是碍着父王与社稷,实在没有办法,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对你好。”

“你是圣女,只要你去求,他不会拒绝的!”

九方书没有挣扎,静静地抬头看他,问:“你能杀了他?”

前太子沉默了。

九方书笑:“但是他能杀了你。”

她说完转身继续烧经文,前太子抓着她的肩膀质问:“你爱上了他?”

他的力气很大,九方书被他捏地生疼。

入夜了,今日最后一声丧钟声响起,九方书该回去了。

她拧着眉看他:“你不松手,等一下被发现,你现在就会死。”

门外传来宫人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前太子慌不择路地从侧门跑了。

明日还要再烧一天的经文,九方书回去又继续写明天的。

她跪坐在软垫上,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被一团黑影笼罩。

她抬头,看到延陵西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很高,很有压迫感。

九方书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周身凝滞住的怒意。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宽大的袖口推上手腕,洁白如玉的手腕上盘布着青紫的抓痕。

延陵西垂下睫毛,声音里的盛怒瞬间变为轻佻:“今日早朝,有人说我夺臣妻。”

九方书问:“夺妻是什么意思?”

延陵西把她的衣袖拉回去,他的手指隔着衣料摩挲她的脉搏,顺着她手腕上细细的筋骨暧昧地游走:“王兄爱慕你,他说你们早有情意,已私定终身,他上疏要娶你为妻。”

“他的从众说我掳你在此,日日交颈而卧耳鬓厮磨,不成体统。”

他的呼吸落在她腮上,眼神湿热地仿佛热吻,喑哑的声音是最恶劣的挑衅。

她浑然不觉,歪着头懵懂地问:“陛下是想要跟我睡觉吗?”

延陵西愣住,他的耳朵瞬间通红,他猛地丢开九方书的手,转身就走。

九方书不解,交颈而卧耳鬓厮磨不就是睡觉的意思吗?

她揉揉手腕,低头继续抄经。

外面又开始下雨,大殿里幽深空旷,冷得人直颤。

九方书想到他说想跟自己睡觉,她顺从地爬上床。

他立刻清醒过来,扯着她的领子就要往下扔,九方书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他停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松手了。

九方书忙钻了回去。

内室没有掌灯,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幔帐。

九方书忽然问:“你会杀了他们吗?”

延陵西疑惑:“杀了谁?”

“大王子,还有前太子——”九方书主动窝进他的颈间,她娇俏地笑,“我的情郎。”

头上寂静一片,她只能听到急促的心跳声。

九方书循着声音,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轻轻地说:“陛下,你的心跳地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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