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万里无云的天,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大,打在人脸上,像湿透的一阵风。这场雨太过突如其来,路上的行人都没有带伞,有人抬头骂了一句天。
贺知厘看了那破口大骂的人一眼,没多说什么。她素爱雨天,即使现在被突如其来的雨弄得有些狼狈,也爱。至于缘由,她一直不清楚。但爱需要什么缘由,爱就是爱了。
她也没有带伞,只能将比脸还小的包聊以安慰地举过头顶。低头一看,高跟鞋皮面留下了星点水印。好在等她过了这个斑马线就到了酒店,雨也不算大,否则这双鞋要报废。
行人信号灯依旧是红色,贺知厘一直举着包,常年不怎么锻炼的她手臂开始酸痛。她无奈地盯着信号灯上闪烁的倒计时,忽然,天空不再是白色,变成了黑色。
有人为她撑了伞,本该落在她身上的雨珠,此时挂在伞尖,一滴一滴往下落。
贺知厘转身过去,想对这个好心的陌生人道声谢。
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黑的狭长眼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情绪。他冷声说:“别感冒了,传染给我。”
是屈仅,贺知厘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也就是,并非心理意义上的丈夫。
贺知厘和他于几个月前协议结婚,毫无感情基础。婚后,由于屈仅从事风投行业,她通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就算他有几天暂时睡在家里,他们也更像室友,毫无交集。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戏码,甚至连吃饭都是各吃各的。
她和他,还不如他的狗熟。
这次,他们已经足足一个月没见。
“谢谢。”贺知厘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接过屈仅手中另一把未拆封的伞,撑了起来。
行人信号灯在此时亮了,她回头对屈仅说:“再见。”
贺知厘道完别,屈仅并没有回应。贺知厘已经习惯他这种冷淡,也对此没有什么感受。她跟着人群走上斑马线,却感到身后有一道重重的脚步声。
像做贼一般,贺知厘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扫着雨水浸湿的灰色地面。一众休闲的运动鞋或普通皮鞋中,有一双黑色尖头皮鞋不紧不慢地踩在斑马线上,锃亮得看不见灰尘。
这双手工制作的皮鞋,和贺知厘在自家鞋架上见过的那双,一模一样。
不知道屈仅为什么跟着她,贺知厘也不打算多问,也许只是同一段路而已。
然而贺知厘料错了,他跟着她进了同一家酒店,上了同一部电梯,按了同一个楼层。
不,只是她按了,屈仅没按。
宽阔的电梯间内,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间采用镜面设计,贺知厘能通过镜面看到身后男人的全部面貌。但贺知厘并没有把目光放在上面,她视线飘忽着,想着是不是应该和屈仅说句话。
好歹,两个人也是领了证的夫妻。
“好巧。”贺知厘转头对屈仅笑了笑。
屈仅冷淡地瞥她一眼,说:“你终于恢复视力,可以看见我了?”
贺知厘吃瘪,抿住嘴唇。如果能回到刚刚,她一定选择不和屈仅说一句话。但跟屈仅聊天也有好处,他也不需要你的回应。大概他深有体会,他的许多话,没人能接的上来。
电梯门终于打开,短短的十几秒,贺知厘却度日如年。好在这次屈仅没有跟上她,他们终于分道扬镳。
贺知厘来这家酒店,是要参加一场婚宴。婚宴的两位新人她都不熟,是她母亲蒋秀玉的关系。而她母亲正在地球的另一端度假,没办法赶回来。于是,这个重任就落到了她身上。她这段时间不忙,但人生地不熟,她不想去。
可刚说出推辞的口风,蒋秀玉就警告她:“我要是再婚,你这位阿姨可是要给我当伴娘的。你出席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再想拒绝,我只好带情进组,强塞你去当伴娘了。”
贺知厘只好作罢。
一个新娘装扮的年轻女生站在大厅门口,贺知厘对她点头微笑一下,放下礼金,走了进去。
她长颈一伸,对整个宴会厅眺望了一眼,找到了她的桌号。
那桌只剩下两个空位,其他位置上坐了一圈年纪与她母亲相仿的中年人。两个空位并不是连在一起的,而是被一个女人隔开。
贺知厘走过去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长得很温婉,眉目慈善地指着右边的位置,示意贺知厘入座。
贺知厘入座后须臾,就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坐到了方才的那个空位。
不是别人,正是屈仅。
贺知厘没来得及震惊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同一场婚礼上,还坐在同一桌。她迅速打开手机,给屈仅发送消息:【我们现在应该是什么关系?】
屈仅很快回复:【单身。】
贺知厘看到消息轻挑了下眉头,对这个回复她并不意外。
他们虽然已经领证,但双方家长并不知晓。
屈仅是因为目前就结婚超过了他计划的进度。他需要的是一个拥有正常感情进度的协议结婚对象,从恋爱再到结婚。感情可以没有,但是进度必须正常,这样才能堵住父母的悠悠之口。
他并不理解,为什么确定协议结婚当天贺知厘就提出领证。
不过这很好办,瞒着就是。
而贺知厘这边没这么好办。和母亲眼中的准女婿徐邺五年恋爱,一朝清空,贺知厘还不知道怎么对母亲开口,便一拖再拖。
感情问题过于老生常谈,贺知厘很快就被提问。好在贺知厘早有准备,她看着手机上屈仅发来的“单身”两个字,浅笑着照本宣读。不至于打乱屈仅的计划。
“诶,小厘,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妈呢?”一个贺知厘见过的王阿姨问她。
“她有事支不开时间。”
“小厘你老实说,她是不是又哪去野了?”王阿姨追问。
“还是王阿姨了解我妈。”贺知厘低头笑笑。
这桌先前被打断的话题被一个大叔拾了起来,“秋娟呐,依我看,贺知厘和屈仅很有夫妻相呀。”
贺知厘盯着黑屏的手机中自己的模样,又瞟了一眼屈仅。
她心想,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个嘴巴,就是有夫妻相么?那这位乱点鸳鸯谱的大叔,和狗也挺有夫妻相的。
通过这位大叔的话,贺知厘摸清了身边女士和屈仅的关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是母子。
贺知厘不禁看了旁边的女士一眼,很温婉的气质,五官长得精致秀丽。看起来,和屈仅的长相没有丝毫关系。
旁边的女士突然扭头过来,寒暄道:“你就是知厘。你小时候和我还有屈仅一起去过c城,还记得吗?”
屈仅,
他是,
他?
时间凝成的雾在这一刻被完全拨开,贺知厘大脑像是被消退的雾聚成的冰雹砸了一下。
在贺知厘的记忆里,那段时间父亲刚去世,母亲和同事一起被调动至c城。母亲去上班的时候,她和母亲那个同事的儿子相依为命,拥有了一段很难忘的友谊。
甚至可以说,她对他念念不忘。
但苦于当时年龄太小,时间的雾模糊了她对他的长相,她也记不清他的名字。于是,往事不可追,他们未曾再有过联系。
贺知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心中的感觉。久别重逢的惊喜、被命运捉弄的自嘲、对屈仅改变之大的不解,一时间全部汇在心头,发胀般地要撑破她的一颗心。
“记得的,伯母。”贺知厘压抑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平静地答。
那位大叔又开金口了:“瞧瞧这缘分,天注定!”
一众人也都眼角带笑,个个看向贺知厘与屈仅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才是这即将完婚的新人。虽然,他们确实已经结婚。
金嘴大叔见没人理他,又发话:“真是天下掉下来个林妹妹给你儿子,秋娟。”
贺知厘听了感觉被冒犯到,放在桌底下的手不自主地抠起来。
突然,刚刚一直沉默的屈仅说了一句话,冷淡又疏离:“妈,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
贺知厘嘴角不受控制地一抽,她没想过屈仅竟然不记得她了。明明他们当时拉过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莫名有一种,再次被抛弃的感觉。几个月前,被恋爱多年的初恋抛弃。现在,又被童年的至交抛弃。这位至交,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贺知厘转头,看向屈仅。座位安排得近,她的视线里几乎全是他的母亲。屈仅被她遮了七八分,只露出一点身体轮廓。薄薄的皮肉包裹宽而长的骨,恰恰好的力量感。仅凭依稀的身形,也会被他浑身散发出的冷意感染到。
屈仅这话一出,场子瞬间冷下来,没一个人再作声。周围还是聒噪,像是干燥的天,他们这桌局部降雨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好处是再没有人不识趣当起预言家的差来,毁了屈仅的计划。
婚宴很快散场,李秋娟并没有上屈仅的车,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屈仅送别李秋娟后,宴客几乎都走光了,他这才走向贺知厘在的方向。
贺知厘今天外面穿了件厚牛角扣大衣,叠搭了一件毛绒灰色背心,下面套了一件黑色百褶裙。冷风一吹,裙摆绽开,她那薄身板被吹得像是摇摇欲坠。
屈仅走近一看,贺知厘真像是摇摇欲坠了。她嘴角耷拉着,眼神十分黯淡。冷风呼啸在二人之间,贺知厘眼里的忧伤衬得她那一双琥珀眸冷得发艳。
见他过来了,她问他:“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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