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国情怀孰对错(下)

“老狐狸!”智聪和尚低眉合十,缓缓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年轻时也是这般热血壮志,甘为国家抛颅洒血,可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何必执着?”

庄煜冰冷声道:“哼,这国仇家恨高于一切,我毕生心血都在于此,岂能说弃就弃。我也并非让你们冲锋陷阵,以你们在江湖上的威望,只需摇旗呐喊,便大有人追随。至于这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事,就交给我来。我手上鲜血淋漓,也不在乎多沾一些了。”他忽然有些悲凉起来。

欧阳雄叹气道:“老狐狸,你可知道当初我们三人为何舍弃这功名富贵吗?”庄煜冰道:“你们性子急,受不了管束,心智也不够坚定,这两军冲杀岂是江湖比武可比,临阵生怯,并不奇怪。还有你们妇人之仁,没有杀伐果断之心,自古慈不掌兵,我早就料到你们会退。”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魏谞忽改往日张狂,神色悲切叹道:“看着昔日同袍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你可知这种感觉?”庄煜冰漫不经心道:“有战争就有伤亡,这是无法避免的。兵者不详也,君子不得已而用之,圣人都如此,我们又能如何?战场就是你死我亡,何来心生悲悯?哪一个王朝辉煌的基石,不是由一堆堆白骨砌成的。”

“但是因为将军无能而无辜丧生,又当如何?”魏谞质问道:“当年后汉依附契丹,表面上说借势荡平军阀,一统天下。实则就是与契丹狼狈为奸,意图瓜分中原。我们所在部队将军,庸才一个,多少兄弟枉死。我于军帐中质问,他却在饮酒作乐。盛怒之下,我一剑将其斩首,血洗军帐,从此发誓不再入伍。”

当年之事,庄煜冰也在其中,自然也知始末。那将军虽庸才无能,却罪不至死,可魏谞那一剑太快了,寒光一闪,人头落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时藩镇割据,将才良莠不齐,自然有些无能之辈,但可上报朝廷,而不是私自斩杀。你可知军中以下犯上,是何等罪责。士兵不令行禁止,便难以管束,兵变之害你又不是不知?”

“所以当时我才一走了之,让你捡了便宜,拉着一支千人队伍,投靠后周。老狐狸,你我心存芥蒂,就因此事而起。当初你不维护反而要重罚加于我身,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心结。”

狂生既狂,又顽固不化,跟欧阳雄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庄煜冰见他食古不化,道:“你是决意不帮?”魏谞使劲摇头,道:“不帮。苍云教若真是有此意,你老狐狸大可自己去陈说利害,我可不去做这个杀人凶手。”庄煜冰不再理他,移目看向其余二人。

欧阳雄道:“别看我,这事没得商量。”庄煜冰大怒,道:“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不忍看着伤亡,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不知轻重,枉费宗师之名。”

智聪和尚道:“老狐狸,就是因为我们见惯了沙场生死,才不愿去做这个催命官。”他闭目念叨:“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当年追随我们而去兄弟,哪个不是胸怀大志,可他们倒下之时,你有曾想过,他们相信我们才誓死追随,我们将他们从他父母手中带出来,却将尸骨还回去,为人父母瞧见此等情形,是何等悲伤?”

他缓缓起身,眺望眼前山河,道:“多少人葬身沙场,多少父母哭倒新坟。你可知当初我将他们骨灰送还其父母时候的心情吗?你可知当时他们父母是如何看我们的吗?老狐狸,我们并非没有家国情怀,而且要将人生生从他父母妻儿手中夺去,换回来一堆白骨和几钱银两,这和拿起屠刀有何分别。”他亦步亦趋,喃喃道:“古来白骨无人收……”忽然身躯一震,近乎颠倒。凌楚瑜万万没有这武学宗师会迷乱至此,急忙将扶,呆立当地。

“妇人之仁!”庄煜冰厉声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龟缩在家,不守卫戍边,那何来一统,何来太平?外敌入侵,没人保家卫国,岂不是成了亡国奴?”

“庄前辈,我想三位前辈的意思是,中原大有热血男儿,他们有报效国家之心,若国家有难,必当从军入伍,抵抗外族。三位前辈不想因为那些青年人瞻仰他们风采而追随入伍。前辈他们是要对他们生气负责。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生死负责,是以心随行,而不是以行随心。”凌楚瑜听智聪和尚所言,想起之前在苍云山八极阵中,自己率欧阳家骑兵冲杀的情景。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几十骑跟随,他们的生死可全在自己手中。凌楚瑜当时也害怕,若自己冲不出包围,那些人岂不是因为自己枉言白白送命。他们或是家有高堂,或是膝下有子,或是独子,或是刚娶妻子,他们一旦丧命,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的家人,真是应了那句话,“慈不掌兵”。

“哪有你说话的份?”庄煜冰怒喝一声,声震数里,转瞬便一掌拍来。他倒不是怀有杀意,只是被这几个老兄弟气得冒烟,无处发泄,正好有人撞上枪口罢了。当他一掌朝凌楚楚拍去时,心头猛然醒悟,“跟一个后辈如此计较,未免太小气了。”猛地收了三分劲力。

凌楚瑜心跳如擂鼓,虽说庄煜冰收了几分掌力,可这堂堂宗师实力,仍旧可怕至极,匆匆举掌相迎。就在对手掌力将至未至之际,智聪和尚拦在身前,抬掌轻拍。砰地一声,一刚一柔两股内力相撞,相互扭曲,二人衣袂呼呼作响。

“老和尚,好武功!”庄煜冰掌法虽精妙,六爻掌算无遗漏,可金刚掌乃至阳至刚的掌法,古朴大气,一掌拍出,任你千变万化,也是避无可避。

“阿弥陀佛!”智聪和尚道:“老狐狸,说话就说话,何必对晚辈动手。”庄煜冰刚才也知自己冲动,有失风范,道:“老和尚,既然你们三人不肯帮忙,那我只有另寻助手。那小子名为凌楚瑜,是东方家五湖四海追杀令的上榜之人,他杀死朱格,又以吸功**迫害京兆四大家族的人,如今整个武林对他是深痛恶疾,都欲除之后快。不仅如此,几个月前,苍云教教主大婚,也是他当众抢亲,害得那新教主新婚之日丧妻,喜事变丧事,此等恶人,留之祸害江湖。左右你们不肯帮忙,那我将他擒了,也可替武林正邪两道除了心头之害,以换取他们出兵相助。”他虽不管江湖事,可江湖之事,尽在其掌握中。

智聪和尚不知他身份,听罢也是极为震惊,还略带吃惊地回头说道:“小兄弟,原来你这么值钱,一人比得上我们三个老头了。”他言语间尽是戏言,看来对这“大奸大恶”的凌楚瑜并非反感。凌楚瑜苦笑不得,道:“大师,折煞我了。”智聪和尚道:“能被黑白两道相互唾弃,看来你也绝非常人。佛祖常说渡人,来来来,随我下山找一地,让我好好开导你。”说罢便拽住他的胳膊,往山下而去。

庄煜冰见他有意借故离开,喝道:“老和尚,你可以走,那小子必须留下。”

说罢双足微动,转眼便拦在二人跟前,道:“这小子罪大恶极,老和尚你别是非不分吗?”智聪和尚一本正经道:“这位施主既然罪孽深重,我佛门普度众生,自然要助他脱离苦海。老狐狸,这世事无常,天意难料,你又何必纠结。不论国仇,还是家恨,都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注定?那为何不是注定我收复燕云,将契丹赶出中原。”

“若真是注定,那有无我们,又有何区别。”

“不,谋事在人,我需尽人事,才能将命运掌握手中。”

“可成事在天。如今大辽国力强盛,大宋若与之为战,你能预料结局如何?唯有百姓又遭兵乱之苦。依我所见,应止戈息兵,方是良策。”

庄煜冰冷笑道:“止戈?若他日大辽侵宋,又当如何?”智聪和尚道:“大宋男儿自当浴血奋战。届时我也会以这腐朽之躯,杀敌卫国。”

“等别人打了才知道反击?”庄煜冰哈哈大笑,言语间尽是不屑,道:“这是什么道理。燕云不是我们国土,燕云之地的百姓不是我华夏之血脉了吗?你就忍心看着他在敌之手里,受契丹欺压?”

智聪和尚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是时机未到。老狐狸,你在朝在伍多年,应该所知甚详,岂会不知如今开战,有弊无利。只是你执着太深,杀戮太重,这便是我不愿帮你的原因。”他叹了叹气,问道:“老狐狸,你可曾送返阵亡士兵骨灰回乡?”

庄煜冰怔了怔,摇摇头。这些事情都是由军中司马派人送返,他一个军师,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哪里得分神顾及这些。智聪和尚道:“当你将那些战死的士兵骨灰送到他们父母妻儿手中时候,你便知我的感受。”说罢双手合十,和目恭敬一礼,淡淡道:“走了!”

只见他迈开步子,渐渐远去。只听得山中回响,“佛门中人,保寺安国。强敌来犯,屠刀在手。众生皆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欧阳雄也缓缓步出凉亭,道:“老狐狸,我们三人心意已决,你不必执着。老秃驴也说了,若他日契丹南下,他定会率寺中弟子,相助大宋。至于我欧阳家这边,我侄儿欧阳靖深明大义,若是保家卫国,他定会组成义军助你。今日得见昔日同袍,已是难得。再会了!”说罢也飘然下山。

庄煜冰瞧着二人离去,心头不知各种滋味。原先以为他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到头来却是南辕北辙。

魏谞神了伸懒腰,迈出亭来,对凌楚瑜道:“凌小子,下山喝酒去。”待走得几步,忽然凝步,道:“老狐狸,我魏谞佩服你的壮志凌云,也佩服你才华横溢,当年我一气之下杀人而走,全靠你带着其余兄弟投靠后周,才幸免牵连,这一声谢,是我欠你的。”说罢抱拳肃然一躬,续道:“我已厌倦沙场,也不愿有人因为我而奔赴沙场。或许也是因为年龄大了,见不得人死。正如和尚所说,一代人做一代事,你为了中原统一付出太多心血,至于这收服燕云,就交给年轻的人来做吧。泱泱华夏,寸土不让。将士能有此心,迟早一统。”说罢迈步离开。

庄煜冰呆立原地,神色漠然,道:“寸土不让,寸土不让……这宋辽开战不就远矣……”他幽幽叹了口气,忽道:“你还不走?”

凌楚瑜怔忡道:“前辈……”庄煜冰道:“方才只是戏言,我岂会用你来换取利益,这江湖事我早就不想管了。”

凌楚瑜道:“前辈方才还说,要组建一支义军,说不在江湖,又如何脱离得了江湖?”庄煜冰瞧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说你这个小子,让你走还忒多废话。怎么,我的事你少管,惹火了老子,把你交给东方家,你知道后果。”凌楚瑜抱拳朝他一躬,这是对他的佩服,然后跟在魏谞身后,下山去了。

庄煜冰呆立了良久,渐步走回亭中,凝神望着这南京城,久久不能平静,叹气声此起彼伏。

那壮汉子见了,不禁开口小声问道:“主人,以主人之才智,定有办法收服燕云。”

庄煜冰道:“庄云,你说我这是执念吗?”

那壮汉子思索片刻,道:“主人志向,岂是属下能评判的。只是这国家大事,自当为重。”

庄煜冰笑道:“你倒是会装糊涂。你们二人跟我了这么久,岂不是这其中艰辛。我已经年过花甲,若错过这次机会,怕是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了。”他凝神再看了一眼,黯然道:“走吧!”

凌楚瑜随魏谞下山,后者展开“大衍步”,身体矫健,仿佛灵猴下山。他有意考校凌楚瑜功夫,道:“谁最后下山,那就请客。”凌楚瑜一时玩心大起,说什么也不能输,急忙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他虽有神功,却远远不如有深厚内力的魏谞,一眨眼功夫就抛得远远。当他下山时,进入山下客栈,魏谞早就在开怀畅饮,与其同行的还有欧阳雄和智聪和尚,三人身后各有两坛见空的酒坛。

智聪和尚瞧见凌楚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连忙招手,道:“小兄弟,这里。”凌楚瑜苦笑,这热情的背后,又是被宰了一顿,无奈入座。

凌楚瑜咕咕喝了一坛,那三人也干完两坛,魏谞还时不时挑衅道:“凌小子,你得加快了。”说罢又开一坛。凌楚瑜道:“三位前辈尽情喝,今天这顿我请。”

智聪和尚露出和蔼笑容,道:“那就多谢了。佛经不必前往五台山了,和尚马上抄给你。”魏谞在旁讽刺道:“老秃驴,你可别醉酒写错,害得人走火入魔。”智聪和尚摇头道:“不会的,这小兄弟一瞧就是福泽深厚之人,定会得佛祖保佑。”

魏谞忽道:“说起来,凌小子,我刚才以望气术观你,竟无法探得你真气,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你可别说你练成了玄清游炁。”凌楚瑜挑眉微笑,没有回答。魏谞瞧他神情,就知自己猜得**不离十,哈哈大笑道:“真有你小子哩。”凌楚瑜道:“晚辈也是机缘巧合,练得神功。”

欧阳雄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凌小子你年纪轻轻便身兼两种神功,怕是对你极为不利。如今你可是黑白两道追杀的目标,可谓前无古人。”凌楚瑜汗颜道:“前辈不要再戏弄晚辈了。我如今是那过街老鼠,能喝一顿便赚一顿吧。”

智聪和尚浓眉一挑,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四人再饮一坛,便问起凌楚瑜如何得罪苍云教,凌楚瑜说了,三人均是诧异,没想到这苍云教和东方家居然能有如此关联。欧阳雄道:“难怪三大世家要大费周章围太行山,原来是想把你逼出来,好杀人灭口。好在你机智,竟带着一群盗匪跳出包围圈。这上官飞枉费心机,真痛快!”

智聪和尚沉思片刻,道:“若真是如此,小兄弟你得小心了,只怕这三大世家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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