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山脊连绵数里,两侧均是悬崖峭壁,从高处看好似一条蜿蜒的小龙。
前山是苍云教主要地段,从广场,到议事厅,再到各个堂口舵口,教众白日都在此处理教务;中段则是住宿的房子和宅院,占据整个山峰近一半位置;后段多为陡峭的山地,那里岩石林立,大小不一,峡口裂缝就藏于期间,一不下心就失足从隘口裂缝滑落山崖,故而鲜有人来。
吴罡、秦之槐和阎罗王三人身法轻盈,好似矫健的羚羊,在这乱石中轻舞。此时山色已暗,狂风怒号,似乎要把人吹下这山间。可三人身形平稳,在这狂风中肆意横行,丝毫不受影响。
而就在这种地方,却依着这些巨石修起一座院子。远远看去,仿佛跟着这山石浑然一体,尤其是山脊后段弯曲处,竟有院子镶嵌在这悬崖峭壁上,不得不佩服工匠的技艺。
其实这种建筑手法早就存在。北魏时期,在北岳恒山就有此工艺高超的“悬空寺”。这悬空寺依山体外而建,悬挂在刀劈般的悬崖峭壁上,下临深谷,下方仅有数十条碗口粗的木棍支撑,巧夺天工,颇为壮观。而三人眼前的楼阁,大体亦是如此。不过楼阁主体在山上的天然洞内,只有小部分房屋、望楼、露天平台是仿“悬空寺”的手法,悬空于悬崖和隘口间,但这技艺水平,也不亚于“悬空寺”。
三人穿过这陡峭危险的山路,来到这阁楼前,忽有一高一矮二人拦了过来。
“何人?”
吴罡定睛一瞧,有些惊讶道:“你们俩是骆宾和骆升?”
拦路的高个子道:“原来是酒中散仙吴罡、玄机道人秦之槐和弥勒佛阎罗王三位大驾光临。”
吴罡还是不敢相信,道:“你真是骆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个子汗颜道:“吴酒仙,区区贱名,已是过往。如今我叫时瘦子。”
秦之槐沉思道:“骆家二位兄弟,究竟是为何,你们容貌身材会变成如此?”
时瘦子答非所问,道:“三位是来见主母的?”
阎罗王没有太多在意他俩,笑道:“不错。”
那满脸麻子的矮子道:“主母早有令,三位随我来。”
这楼阁名为“天楼”,能在如此高山峭壁上建成此楼,惊为天人。
三人随着东麻子从门而入,是一出细窄的木板桥。此处有一道裂缝,工匠便往下挖,从下打通一个口,用板桥交接两处。
过了木板桥,眼前就是一个天然溶洞,溶洞一面已经凿开,下面便是山崖峭壁。而整个楼阁都在这溶洞中建成,甚至往上打通几处达至山顶的高楼,仿佛这院子是从山的内往外建成。
三人上上下下走了一会,只觉得这里造得极为精细宏伟,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这里以前是历代教主住的地方,教众不能入内,所以对里面构造也不是特别清楚。如今此地不是教主所有,三人也不在乎太多礼节,沿途欣赏起这鬼斧神工的杰作来。
三人来到一间屋子前,一侧是悬崖峭壁,东麻子低声道:“主母,酒中散仙、玄机道人和弥勒佛三位求见。”
只听屋里传来声音:“有请。”东麻子将门打开,手一迎,道:“三位请!”
三人轻声而入,这屋里比较简洁,主位一张案桌,一张草席,一位美妇正席地而坐。她身后是一张用竹子织成的屏风。左右两侧都设有案桌和草席,上面各有茶具,整个屋里比较朴素。
美妇案前焚有香炉,山间多有虫蚁,香炉里的熏香能驱蚊虫,人闻之也能安定心神。
“三位,请!”美妇轻轻说道。三人双手一躬,自行席地而坐。美妇道:“山间清苦,只有粗茶招待,还望见谅。”
“韦夫人客气了。”秦之槐浅唱一口,淡淡笑道:“这杜仲茶入口虽苦,但回甘上口,在此山间饮用最为合适。”美妇微微一笑,手微抬,“还是玄机道人懂茶,请!”
吴罡嗜酒如命,这苦茶又岂能入口,只舔了一口便放下了。阎罗王一向不爱饮茶,也客气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笑容依旧。只有秦之槐如饮甘饴。
“三位来此,有何指教?”美妇开口问道。
秦之槐笑道:“只是许久不见夫人,加上这几日教务繁忙,不曾拜见,故而前来拜会,叨扰了。”
美妇笑道:“哪里。三位都是先夫好友,昔日对我也多有照顾。只不过我一女流之辈,行事多有不便,不敢打扰三位。”
秦之槐道:“韦夫人客气了。韦兄弟昔日与我等情同手足,以后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一声即可。”美妇微微颔首,道:“那就多谢玄机道人。”
“嫂子!”吴罡再也忍不住,他不像秦之槐那样耐得住性子,今日来此目的十分明确,问完就走,哪里会这样寒暄。“我有一事相问。”
美妇没有觉得意外,微笑间似乎知道三人来此目的,道:“吴大哥,请讲。”
吴罡清了清嗓子,道:“得罪了。二十年前苍云山一战,我们八散仙奉命坚守天堑,山上只有左右护法,我敢说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百里教主又是为何被杀,而嫂子你又是如何带着教主的儿子逃脱的呢?”他心直口快,把心中疑问如泼水般尽洒出来,
秦之槐尴尬咳了一声,道:“韦夫人,你千万别见怪,吴罡一直都是如此。”美妇神情倒没有太多波澜,道:“无妨。这件事不仅是你们,就连其他人也想了解其中原因吧。”阎罗王笑道:“那就请夫人为我等解答吧。”
美妇轻轻拿起茶杯,举到胸前,三人也举杯相敬。待茶饮尽,美妇长叹一声,缓缓道:“实不相瞒,当时山上发生何事,我也是一概不知。”
三人微微错愕,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当时苍云山上守备空虚,几乎所有主力都在严守天堑,只有百里无极夫妇和左右护法,教众不过数十人,还有就是些婢女仆人。而他们都死于东方魄之手,只有一人下落不明,正是韦风的妻子、东海派掌门之女骆歆心,也就是眼前的这位美妇。
当年寻找尸体时候,唯独不见她的踪迹,多年来下落不明,很多人都以为是其父骆天浩将她藏了起来。东方魄也碍于欧阳家的面子,不敢多逼问。
“那当时你在山上,又如何逃脱呢?”阎罗王自然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
骆歆心想了想,道:“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就是东方魄潜入苍云山的夜晚,我夫君抱着一个婴孩来找我,说百里教主下令解散苍云教,让我带着教主的儿子和一本秘籍偷偷潜下山。”
“吸功**!”
骆歆心点点头,继续道:“我自然不肯独自离去,可夫君却说,‘如今大敌当前,苍云教朝不保夕,教主只盼着自己儿子能长大成人,故而托我将其带下山,交给普通百姓抚养。百里一族世代为天下苍生,如今却落到这般局面,若连最后一点血脉都保不住,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我也无话可说,就只能带着教主的儿子,从小路下了山。”
“这苍云山下山路只有天堑,哪里有什么小路。”阎罗王听出其中破绽。骆歆心反问道:“若没有小路,那只凭东方魄十来号人,竟能无声无息通过天堑,直插苍云山腹地?”
秦之槐有些惊讶,道:“夫人意思是,除了天堑,还有其他路可通向山?”
骆歆心不置可否,继续道:“我下了山,既不能回东海派,又怕暴露身份,只得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居。我的贴身侍从,骆宾和骆升为了在身边保护我,服下了‘易骨散’,不复当年之样貌……”
吴罡惊讶道:“易骨散?难怪方才见二人,竟差点认不出来了。原来是服了这种药。”吴罡不禁佩服,这“易骨散”乃世间罕见的药,服下后能让人筋骨变形,样貌大改,而且过程极其痛苦,毕竟不是简单换个脸,是削骨剃筋之痛。这二人为了护主,能做到如此,不禁让人敬佩。
秦之槐思忖道:“那依夫人之说,你带着教主的儿子已逃出,但东方魄杀的小孩是谁?”话一出,只见骆歆心面容有些抽搐,他不禁咂舌,恍然道:“难道那个死掉的婴孩,是……”
骆歆心忍着切肤之痛,一字一句地道:“不错,正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突然起来的消息让三人震惊不已,韦风竟为了保全百里无极的儿子,用自己亲生儿子替代,就是因为这样,才使得东方魄以为已经断了百里一族血脉,才没有把下落不明的骆歆心放在心上。三人也对仇东时身份不再质疑。
阎罗王叹息道:“这些年苦了夫人,将百里教主的儿子抚养长大。”
骆歆心神色凝重,道:“当苍云教被正派人士攻破我才知道夫君的真实意图,故而多年忍辱偷生熬了过来。”
吴罡道:“嫂子,恕我多嘴。当年教主为了的是保存血脉,为何要让他学吸功**这种恶毒武功,又重新回到苍云教?这岂不是违背教主遗言。”
秦之槐和阎罗王眉头紧锁,这吴罡太不知轻重了,如此尖锐的问题,对方又是一个女流,让人怎么回答。但骆歆心却很平淡道:“丧夫丧子之痛,岂能罢休。”语气虽平,但透着杀气,三人这才恍然过来,年轻时候的骆歆心,是个狠角,不然也不会违背东海派,跟一个魔教中人私定终身,如今身负血海深仇,又岂肯罢休。
骆歆心道:“三位不要怪我妇人见识浅陋,我夫君儿子是替他人而死,若我没有报仇的愿望,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想,若是教主儿子得知自己身世,怕也是忘不了这深仇大恨吧。”
三人也无话可说,换了旁人,要做到大度地归隐,怕是不可能。秦之槐道:“报仇之心固然不忘,可是夫人,这吸功**危险至极,若没有高人指引,容易走火入魔。”
骆歆心却颇为自信道:“道人多虑了,他乃教主儿子,天资卓越,这点难关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如今更是大有所成。”她说得如此轻巧,却让三人不禁寒毛立起,后背发凉,仿佛是她报仇的棋子。
骆歆心道:“时儿神功初成,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崔颜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竟找了过来,让我领着时儿重返苍云山,重振正统。”
崔颜为人古板,对于传承有着非于常人的执念。当年他也不信百里一族就因此断绝,多年来都在寻找骆歆心的下落,为了一丝丝机会,他苦苦寻找了二十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苍云教自创教以来,不是没有外人任教主的先例,冉闵亦是如此。如今高时虽为教主,但正统血脉在,时机成熟就要退位,这是天下人的不成文的规定。
骆歆心突然双手一搭,行了礼,让三人大感意外。只听她道:“以后还有赖三位多多辅助时儿,让他承袭大业。时儿重掌苍云教之日,便是他恢复本名之时。”
三人也只得默默点头,阎罗王道:“夫人放心,若他通过考校,武功才能品性都合格,我们八散仙自当拥护。”
“那就多谢了!”说罢又是一礼,道:“如今我教被围,多半也是因为时儿而起,若不是他急于求成,以吸功**吸了几位少年侠客的内力,也不至于被正派人士盯上。”
秦之槐安慰道:“夫人多虑了。高时任教主,这些年一直招兵买马,暗暗壮大,即使没有吸功**,早晚也会露出蛛丝马迹。那些正派早就视我们为异类,暴露是迟早的事。”
“如今战况如何?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去询问教务,但心又放不下。”
吴罡道:“嫂子哪里话。如今战况各有损失,不过冯易烟说了,明年定可退敌。”
骆歆心也点到即止,没有再追问下去,道:“那就好!不要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
秦之槐神色凝重,略有思忖道:“不过按照夫人所说,当年你带着少主从小路离开,而东方魄也是从小路摸进来,我担心……”
骆歆心却笑道:“这个诸位不必担心。我想这小路高教主应该知道,因为这是历代教主相传的。他这些年都蛰伏在苍云山,他应该事先就安排好了。”
三人这才稍稍放心。吴罡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秦之槐抢先一步,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夫人见谅,我三人就先告辞了。”
吴罡一脸不愿意,而秦之槐拉了拉他衣袖,道:“该回去了。如今强敌环伺,应多准备,就不打扰夫人清净了。”
骆歆心淡淡道:“那就不送了!请。”
三人微微一躬,在东麻子的带领下,走出了这个院子。
“臭道士,为何打断我?”回去的路上,吴罡忿忿不平。
阎罗王笑呵呵道:“吴兄弟,别怪玄机道人,即使你再问下去,也没有收获的。”
秦之槐问道:“你也听出来了?”阎罗王道:“她的话真假都有,不过哪些真,哪些假,就看听的人了。”
“我可是全信她的。”吴罡惊讶道。
秦之槐肯定道:“不管她那些真,那些假,她回来复仇,这一定是真的。”
阎罗王收起笑容,目光迟疑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人走后,一女子从竹织的屏风后走了出来,跪坐在骆歆心一侧,轻声问候道:“主母!”
骆歆心眼神锐利,舔了一口茶,道:“媚儿,你怎么看?”
苏媚纤手轻揉,按在她的肩上,轻声道:“恕媚儿大胆,他们三人半信半疑吧。”
骆歆心笑了笑,打趣道:“媚儿,你不仅手巧,心思也巧,留在我身边伺候我倒是可惜了。”
苏媚神色黯然,道:“媚儿从小父母就死了,若不是主母收留,怕是早就被送去青楼。这些年主母待我如亲生女儿,这份恩情媚儿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骆歆心笑道:“媚儿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多出去闯荡历练,待在我身边实在是大材小用。”
江湖儿女多英雄,纵横天下快哉风,这是多少学武之人的梦想。苏媚虽出身清苦,但性子却如野马,心中向往这样的江湖。可自从两年前之后,就渐渐淡了这份心,道:“如今媚儿只想侍奉在主母身侧,以敬孝心。”
骆歆心长叹一声,显然是知道其中缘由,没有再说,忽然问道:“时儿呢?还在思过谷吗?”
苏媚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少主人一直在,而且他似乎还有怨气。”
骆歆心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严厉起来,冷冷道:“哼,他还有什么脾气?两年前给我惹出事来,这一次也是,要不然有媚儿你,早就活不了了,竟还敢有怨言。”
苏媚道:“少主要强,可能对自己新的身份不适应吧,毕竟少主跟随您身边这么多年,突然知道他身世,而您不是他生母,一时间接受不了。”
骆歆心微怒道:“小孩子性子,怎么成事,替他父母报仇?也罢,我去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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