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歌舞厅的门逐渐越来越近,白英的步伐却越来越小,速度也越来越慢,一步一冷汗的往前挪。
这短短的距离间,她没来由的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父母还没开始那无休止的争吵,两人的感情很好,总爱带她去小卖店,买些女孩喜欢的发卡、弹子球、沙包毽子那些小玩具。
那其中她最喜欢的还是贴画,成叠,需要自己从中挑选中意的,里面有港台明星、卡通人物、电视剧的图片,花花绿绿的。
有时候的周末,爸爸会牵起她的手,带她去买上一两张,她会贴在歌词本上、作业本里、也贴在家里的墙上、冰箱门上……妈妈偶尔会抱怨几句,爸爸却从来不会批评她,任由她把家里贴的补丁叠补丁,贴纸上明星们的脸也随着她的喜好不停迭代更换着。
她始终坚信的是爸爸很疼爱她,至少那时候是的。
那些贴画贴纸上的男明星,每当同龄人沉迷着他们各有特色的醉人的帅气,并被迷的发狂时,她始终坚持着,每次都说:“我爸爸比他们帅多了!”
就连多年之后,离开歌舞厅的姑娘们和新的朋友们呆在一起,讨论刚刚火遍全国的小虎队,电视里、海报中笑的灿烂的霹雳虎、小帅虎、乖乖虎。也总会回忆起今天晚上,白英描述的自己父亲时候那种憧憬怀念的样子。
白英一个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时光、尚未见到父亲的时候,她是恨怨的,怀着一股报复的心理。可是多年后又得以相见,一种瞬间理解的心态,仍给了她一种离苦得乐的错觉。
好了,就这样到了门口,白英一眼把那个灰西装的身影钉在了眼中。
她侧着身,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又悄步蹭回了后台,一声不吭的洗了脸,重新换了身素净的白衣裙,摘下头上的饰品,披下一头漆黑的长发。
林芳芳笑着说:“你这样比平时乖多了,像个大学生。”
白英腼腆地笑了。
朱大厨端来一小碟切得精致的水果,西瓜橙子葡萄,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一眼白英就又回到工作岗位去了。
白英鼓了鼓勇气,走向了那男人独酌的双人卡座。
她把哪碟水果摆在桌上,那男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她镇定地笑笑:“别多想,送给新客的。”
那男人不置可否,她顺势推舟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一个人来吗?”白英试探着和他搭话,男人抬了抬眼,有些防备地看着她。
眼前的白英清纯可爱,与这里环境截然不同,倒像是生生凸出来的一个人。
男人还是看着这张脸的面子上,回了几句,“是啊,一个人坐坐。”
两人顺势攀谈了起来。
男人喝多了都爱吹嘘,尽数和女人把自己的人生和盘托出。
一个笨拙依靠自身的典型。
二十多岁从贫困小镇里爬出来的青年。
三杯两盏下肚。
四五细节俱吻合。
六亲不相合的逃离,听得她鼻尖竟然泛酸。
白英愈加的坚信,这就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他们共享着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命运。
特别是和他暗示着提到家乡的小镇,隔壁的老太太,年节前必做的炖豆角。
父亲怔怔了几秒,那一副愧疚的表情,和一滴怦然坠下的水晶泪。
他心里果真是有悔。
她小半生的执念,此刻终于释然。
“叫我英子吧。”她压住激动对他说,他儒雅的笑了:“好,英子。”
散场的灯光亮起,后台中,两张关切的面孔凑到了白英面前。
赵红梅开口:“确认了吗?”
“没错的。”
林芳芳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和他挑明了?”
白英撒娇着,从林芳芳的腰间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支银青色的细烟点了起来,火星闪着,忽明忽灭。
赵红梅簇起了眉头:“野丫头,又抽烟。我每次说你都不听!以后就有你爸管着了。”
白英纤细修长的手指间熟稔的夹着那支烟,她翻回过手背来,看着自己的手。
“没关系,这就是我。一下子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他,时间还长的。”白英浅浅笑起,“再说,我说的那些家乡的事情,他应该明白的。就像今天他走的时候,还约我去他现在承包的工地旁边吃铁锅焖面呢。”
“真是很巧的事情。”她总结道。
“恭喜你,终于找到了亲人,我们都为你高兴。”赵红梅笑了。
“我也挺高兴的。”白英按灭烟头,停下整理桌面的手,急忙忙的往外走,边走边说:“对了,得跟徐哥请个假,明天可能没法按时回来上班……”
“以后就有家了,有家就别来这地方上班了。好好过正常女人的生活吧。”林芳芳一把搂住了她,紧皱着眉无声地掉泪。
白英也紧紧的拥着她:“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姐姐们。”
女人们都含泪笑了。
——
第二天,白英过来借了身衣服,换上了就匆匆离去,在门口上了一辆小轿车。
一整个下午和夜晚都像是少了些什么一样,毕竟白英这丫头,除了大家一起的休息日以外,从来也没有主动请过假。这一整个歌舞厅的人都感觉挺不习惯的,念念叨叨的,不是聊着聊着就拐到了白英的身上,就是集体猜想白英现在在干什么。
今晚的客人还挺多的,朱大厨把装满水果小零食的托盘放在吧台上,用手肘碰了碰小恩的胳膊:“你说那丫头现在应该已经吃上晚饭了吧?”
“大概是吧。你瞎担心啥,亏待不了她,毕竟是亲爹啊。”小恩笑了。
一旁的仙仙也附过来:“就是的,看着像搞工程的,开小轿车接的她。”
小雨叹了口气,故作沉痛的样子:“啊……真好,要是我那个死爹也发财就好了。”
“瞎说啥!不许背后瞎嚼舌根!”林芳芳笑着把他们赶散了,自己坐在了桌前。
可是下一刻她也和他们一样挂心了,不知道白英吃上炖大鹅和玉米面饼了没有,他们父女相认会流眼泪吗?
她暗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养成了瞎操心的习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是抛开挂念,描眉画眼,回到自己的角色中。
——
可是第二天,白英也没来,她们开始有点担心。
第三天,第四天也依旧如此。
所有人都联系不上白英,急得团团转。
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
林芳芳看着手中的报纸头条,这才意识到,天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父亲。
白英被早已被时间稀释的亲情蒙蔽了,误读了那滴泪水为愧疚之意,却忽略了——
那是一滴鳄鱼泪。
报纸上加粗加大的标题,明明白白的写着:陪酒女葬身江底,疑生前被多人侵犯,肇事者至今不明……
后面的报道她们已经看不下去了,字字泣血惊心,本身就浮浮沉沉的女孩,水底的鳄鱼飞扑而上,把她吞吃的渣子都不剩。
而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父亲,甚至早已不知所踪。
林芳芳和赵红梅去了公安处做笔录,警服板正的民警委婉的对她们说:“节哀,证据不足,可能很难抓到凶手。”
出来以后,林芳芳坐在赵红梅的自行车后座,她们拿上了白英锁在自己更衣柜里的房门钥匙,往白英租住的房子去,替她料理后事。
阳光褪了颜色,一派冰冷的白,照在身上却依旧很暖。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甚至没法相信一个那么鲜活的生命已经离他们而去,以前看到报纸的时候,总觉得是别人家的事、别人的家人朋友,就是距离再近也和自己不相干的。
相熟的人这样被印成铅字,这还是第一次。
踏进白英住的那栋筒子楼,赵红梅一直有点晕眩,林芳芳敲了几个邻居的房门,想办法联系上了房东,约定好一会来处理租约和余下的事情。
距离房东两口子过来还有一点时间,她们在楼下要了几个大塑料袋和箱子,替白英收拾东西。
白英生前的物品基本上都放在后台,回到这个家也就是睡个觉,所以这里空的不像是有在住人,赵红梅坐在床边折叠被褥,拆下枕套,林芳芳打开柜子,把她的几件衣服几双鞋子装好。
林芳芳路过窗边的小桌子,她看到了一个洁白的信封,摆的很正。
信封封皮上面写着:给姐姐们,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赵姐!你看……”林芳芳叫来了赵红梅,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缓缓拆开了那封信。
“真是禽兽……”林芳芳狠狠地攥住信封,指尖发白,似乎马上就要把它捏碎。
最后一张信纸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姐姐们,
我没想到,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世界好黑暗、好冷,我坚持不下去了。
人世间已无亲人,我的骨灰你们带走,
我去不了巴黎了,有机会替我去看看吧。
别为我哭泣。
还有,别忘记我。
忽地一股风撞破了不太牢固的窗拴,那张信纸在小小的房间中飘起,如同自由的白鸽。
“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
自从上次小恩带来那两盒磁带以后,整个歌舞厅都迷上了这位台湾的“甜歌皇后”,磁带机转个不停,姑娘们恨不得在还磁带的最后期限那天之前,把每一首歌的旋律都记住。
今天也是如此,他们沉默着,《天涯歌女》的旋律吱吱呀呀的奏起,缠绵的环绕在整个歌舞厅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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