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那帮人一整天也没再来找事,歌舞厅的午后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雷哥趴在门口的小桌上闭目养神,似乎昨晚没睡好,肩膀耸伏,整个人的轮廓像一座小山包。
朱大厨的身影在酒柜旁的小格廊里若隐若现,他正将一瓶瓶杂果罐头码放整齐,同时用余光精心挑选着今晚用哪套果盘。
小雨新买的玻璃唇蜜在化妆间传了一圈,每个人的嘴巴都亮晶晶的,像是擦了层厚猪油。
仙仙把刚领到的热乎工资数了又数,反复整理了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把它们夹入一本存折,锁进妆台。
小恩不知道从哪得来了几样新奇的东西,非要里里外外的炫耀一遍,徐哥说他是“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香油!”。
他笑着展示了一把混色的五彩玻璃丝,两包陈皮梅还有几盘盒装磁带,上面印着同一个头戴鲜花的女歌手甜笑着的倩影。
玻璃丝和陈皮梅立马被女孩们哄抢一空,小恩也不生气,他抠开磁带机的盖子,小心的打开包装盒,放进去一盘,“这是我同学亲戚从香港带回来的!咱大陆还没有呢,好说歹说才借来听两天。”
他按下磁带机的开关,调大音量,痴柔缠绵的音乐缓缓流淌出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小雨嘴巴衔着一股线,两手并用,轮流更换橙色和金色的玻璃丝编织着金鱼,少见的沉默与安静,眨着眼呆呆的听着,珠光眼影浮在眼皮上,闪起一层淡青色的光泽。
夕阳不知不觉间溜进了歌舞厅,又不知不觉地偷偷溜走。
女歌手的中高音又醇又磁、甜如蜜糖,一首首歌连续播放着,大家都听得入迷,嘴里盐津津的陈皮梅也失了味道。
一盘磁带转到了头,小恩忙不迭的跑过去更换另一盘。
“这歌真美!”仙仙脱口而出。
“就是!太好听了。”小雨在吧台翻出一个小小的剪刀,修剪着金鱼的尾巴,一只小小的金鱼活灵活现的,在她手下诞生了。她并不十分在意,走到吧台前,随手扔给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编金鱼的小恩:“送你了。”
小恩特别喜欢,捧着那小小的金鱼细细的看,想要摸清其中的门路。
他自己抽了几根玻璃丝,也尝试着做,可是手笨,每次都乱成一团,只好跑去后台缠着小雨:“小雨,你教我做这个吧!”
“你学这个干嘛?送给你的心上人吗?”小雨靠在椅背上,赤着脚,精心的往脚指甲上擦着指甲油。
“才不是呢!我给他这干嘛?”小恩移开眼神,脸微微发红,有几分女孩子一样的娇羞。
“呦,’他’?有这个人吧,是不是上次大晚上过来接你的那个男孩?”小雨分明是有意开玩笑,直抓着小恩话语上的小破绽补刀。
小恩的脸更红了,像一颗大番茄:“啥呀,听不懂!你不爱教就不学了,我前面还有事。”说着就赌气打算退出门去。
“生气啦?教教教!等我一会。”小雨涂完了脚,用纤纤葱白的手扇了扇,极为小心的穿回了自己那双人字拖鞋,笑着说:“咱们老幺的恋爱,做姐姐的必须两肋插刀!”
“走!”小雨划拉划拉桌面的杂物,又拎上了那把玻璃丝,拉着小恩往前台去了。
由于顾忌着还没干透的指甲油,她的走路姿势往外一摆一摆,有点像小鸭子。
赵红梅在化妆室的角落不禁笑了:“这帮小孩,真有意思。”
“是吧,他们都还是小孩,成天就爱打打闹闹的。”林芳芳帮她扣着头上的发卷,也笑了。
这时,白英推开门走了进来,“哎呀,我来晚了!林哥来了没?……你俩今天突然关系这么好呀?”她摘下挎包扔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脸好奇的盯着角落正在弄头发的两位姐姐们。
“那可是说来话长了,昨天晚上……”林芳芳原封不动的把半夜那帮流氓来闹事的经过说了一遍,白英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查看两人的状况。
林芳芳没什么事,松了口气,但是看清赵红梅额际肉色的创可贴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太吓人了,这帮狗东西!”
“没事没事,那帮人被我吓跑了。”赵红梅云淡风轻的,“估计再也不敢来了,别怕。”
两个女孩眼里都有相同的崇拜的光。
林芳芳低头看看手表:“快到饭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还是买回来吃?”
白英想了想:“出去吃吧,打包回来吃完,这屋一股味,又得挨徐哥的骂。”
“想不到你还挺怕他的。”林芳芳笑话道。
白英吐吐舌头,拉上赵红梅,“姐姐,走!”。
赵红梅就带着头发上的两个卷发器和两个妹妹往外走。
她们刚到门口,就看到歌舞厅正门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上下,眼下层层十字纹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着走到了吧台,向小恩点了一杯鸡尾酒。
那男人倒是看着挺斯文的,穿的一身衣服有花了些搭配心思,溜光水滑,料子打眼瞅着就不错,通身散发出的气质,和林城常见的男职工们共有的那种坚毅朴实,截然不同。
林芳芳眼神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只觉得这男人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和谁相像。
而她身边的白英却浑身一震,像是见了债主一样灰溜溜的遮掩着脸,蹭着两位姐姐的身侧,躲避着那男人的座位从歌舞厅出来。
街上都是三五成群刚从合金厂下班的工人们。三人在傍晚的街上惬意的走着,身后是淡紫色的天空,有种浪漫的感觉。
她们在小吃街头停了下来,叽叽喳喳了一会,最终选定了一家生煎包,走了进去。
据白英说,这家店主是南方人,说话嗲嗲的。
林芳芳问:“上海人吧?你是不是觉得除了东北之外的地界全说是南方啊?”
“哈哈,我妈教的,我妈管黑吉辽之外的省份都叫南方。”白英笑了起来,谈笑间,三人踏进了生煎店的门。
店主姐姐果然是上海人,皮肤白白的,说话轻轻柔柔,很亲近的管她们叫小妮。
现在还没到饭点人最多的时候,她们的生煎上的很快。
这家店不愧是白英的首选,那两盘生煎包还没端到桌上的时候,就有一股勾人的酥香味从小厨房直白的传来,引得她们直吞口水。
两大盘生煎包摆在桌上,薄薄的包子皮油汪汪的,煎的金黄金黄,隐约可见里面的汤汁和馅团,上面撒着细细的香葱和一层白芝麻。
“刚出锅的,小心烫啊!”店主又转身拿了三个小碟和竹筷,并贴心的帮她们在碟中倒好了香醋。
生煎包的皮绵软而韧,汤汁滚烫鲜美,肉馅肥而不腻,三个人都没顾得上她们饭桌上的日常闲聊节目,一言不发,闷头吃的满口香。
两大盘生煎很快空了,林芳芳看了看身旁的白英和赵红梅,笑了笑,冲着锅气袅袅的小厨房又添了一句:“姐!再来两盘!”
三人呷着店主姐姐送的酸梅茶汤,这会才有空聊上了天。
赵红梅看着俩女孩:“看不出来,你两个瘦条条的小丫头还挺能吃的,我还以为都是吃青菜叶子喝露水的。”
“谁要吃什么素,就要吃肉!”
“就是,牛羊猪鸡,鱼虾蛋奶,要健康就要多吃!”
两个肉食主义者发表了一套宣言,赵红梅笑着看着她俩。
三个人又闲扯了一会,新做的两盘生煎又端了上来。
吃着吃着林芳芳突然想起来刚才出门时,白英奇怪的行为,随口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时候你怎么了?那男的你认识?”
白英噤若寒蝉,下意识的查看了一下四周,所幸店里除了她们三个女人并没有别的顾客。
她支支吾吾,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地说:“那个男的,好像是我爸。”
“什么?”林芳芳的嘴巴张成了o形,又立即收敛回来,压着声音问,“你确定吗?那个人就是你离家十多年的爸爸?”
“嗯。”白英也沉着声音,只是很明显的有些按耐不住情绪了。
“怎么看出来的?”赵红梅轻柔的捋着白英肩上的头发,小声询问。
“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他眼下的十字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白英深呼吸,“这种面相很少见的,薄情寡意的人才有。”
林芳芳干巴巴地说:“那他还真是……衣锦还乡。”,显然还没从刚才震惊的余韵中脱离回来。
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两个女孩呆住了,赵红梅最先恢复冷静,对白英说:“他应该是没认出你,我记得咱们出门的时候,他看了咱们这边一会儿。”
她想了想,继续说了下去:“先别直接定论,一会回歌舞厅的时候,他要是还在,你别暴露身份,去问问他,试探一下他到底回来做什么。也聊聊他当年是不是有苦衷,至于要不要相认,凡事等了解了以后再说。姐姐们都在你身边陪你,这样咋样?”
白英哽咽着,点了点头。
回去的一点路途上,白英竟也学着小雨平日的样子,在各家店铺的玻璃的反光处反复查看自己的样子,似乎很不自信,又多次和身边的两位姐姐询问:“你们说他会看出来吗?会认我吗?”
看来她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无数场父女相认的温情戏码。
赵红梅和林芳芳一边一个,紧紧的捏着她冒凉汗的手,为她打气:“会的,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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