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坠——
音珂带着一张银行卡、一封录取通知书和一条裙子独自离开。
下飞机后赶上最早的一班客运大巴,翻过连绵的山跨过江河回到坐落在山坳里的常川。
她穿着初到南城那天身上穿的灰白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扎着高高的马尾,身上背着黑色的书包。
不再是方丽珠的女儿,是音珂自己。
回到常川时天还是黄昏晓,天空飘着雾蒙蒙的小雨,空气湿冷,常川主大街店门紧闭,萧索清寂。
音珂走在路上,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好奇的朝她张望几眼。
音珂走过,那几个环卫工人便聊起来。
“那不是音老师的女儿吗?听美玲说去跟她妈生活去了怎么会在这里?不会是她妈不要她把她赶回来了吧?”
“咳,那没良心的女人都走多少年了还真讲不定呢,音老师那么好的老师,音家老太生的那两个儿子也独大儿子音老师孝顺,就是可惜被癌症磨得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好人命苦呐。”
“是啊,音老太现在的生活可不好过,那美玲厉害得很,听说厨房的门不在家的时候都要拿锁锁起来,前不久还把音老太住的地方换到了杂物室,现在都这么嫌弃老娘,要我看没多久音老太就会被赶到那个叫什么怡的破养老院去自生自灭,真是可怜。”
……
音珂站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本就不宽的水泥路还被乱停乱放的非机动车霸占大半,居民楼不高只有四层,婶婶家住在三楼,窗户口正对着厨房,玻璃面被厚厚的油渍覆盖,看不清里面。
她背着书包踌躇在楼脚,等了片刻,在清寂的早晨,楼梯间里轻轻响起一道不太利索的拖沓脚步声,也是熟悉的脚步声。
衣衫单薄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楼梯口时音珂笑起来,轻轻喊了一声,“奶奶。”
多久没见了,也不到一个月,可就是觉得已经分别很久很久,远去的客运大巴和老太蹒跚追赶大巴的场面却又仿佛就在昨天,那些伤心失落彷徨不安那些依依不舍全都能回味起来。
老太太见到孙女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颤颤巍巍从楼梯上急走下来,扑进孙女怀里紧紧抱住,把她的衣角也拽得牢牢的,像是怕弄丢了似的。
布满褶子的一双眼顷刻湿润,嘴里激动的喊着:“珂珂,我的珂珂回来了,你身上怎么这么冰?怎么回来了?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太多的想念关切脱口而出,音老太一双粗糙的手捂着孙女冰凉的小手揉搓,放到嘴边呼着热气,音珂拍着奶奶的背安慰。
“你婶婶……你婶婶还在家……”音老太回头望了眼,有些对不住的望向音珂。
音珂说:“不上去,我们去吃早餐。”
在巷口的早点铺吃完早餐,走时老板像往常一样把几个瓶子递给音老太。
走在路上,音珂熟练的用一根绳子把那些瓶子沿瓶口绕几圈穿成一串拎在手里。
“奶奶,咱以后不捡废品卖了。”音珂另一只手牵起奶奶。
老太太叹息一声,“那怎么行,你爸住院的时候他那个叫高行远的初中同学来给了我一万块钱,虽然人家说不用还,但心意归心意钱还是要还的,我住在你婶婶家,本来也就帮不了什么忙,老太婆拖油瓶一个,总不能白吃白住还要向你婶婶他们伸手要钱用,这瓶子废纸壳我能捡一点算一点,刚好能锻炼身体。”
“对了珂珂,你怎么回来了?”
“当然是想您啦,我回来看看您。”
老太太高兴之余又担心起来,“那来回路费不便宜吧,你不用回来看我,你现在过的也是跟你妈伸手要钱用的日子,懂事一些,别惹她不高兴。”
“我妈对我挺好的,就是她让我回来看您的。”
音老太抬手摸了摸音珂的脸,“也倒是,我看你都比以前胖了一点,看来你妈真把你养得还不错,再说啦,我们珂珂可是女状元,多给你妈长脸啊,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
音珂笑笑。
老太太又想起什么,将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扒开,从内兜里掏出一支黑色诺基亚手机,“还有这个手机,我又不会用,人家教了我我也记不住,我也不敢给你婶婶知道,就一直藏在兜里,你本事可真大呢,千里迢迢能让人给我送来一支手机,就是我不中用,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没事奶奶,等晚上我给您画一个您一定能看懂的使用说明图,不过这支手机不是我给您的,是我哥给您的,他叫林逸清,对我很好,他是我妈再婚对象的儿子。”
“林逸清,名字好听的,好啊,都对你好就好,这我就高兴了。”
“那你妈给你回来住几天啊?多久回去?”
回来住几天?
多久回去?
音珂看着常川熟悉的街景,想起那晚和林逸清一起站在街头,那时他们也迷茫,不知道该往哪去,不过那时身边有林逸清,心里没有现在这样空茫,音珂想了想道:“三天,三天后回去。”
三天应该够她办完所有事情。
当初家里的房子卖了后她和奶奶就住进了婶婶家,她大部分时间住校,只有周末和假期才回去住。
婶婶家房子不大,主卧婶婶二叔住,堂妹和堂弟一人一间客卧,还剩下一个狭窄的杂物间。
两个人住不下那杂物间,二叔就换了堂弟的房间给她和奶奶一起住。
她离开后不知道奶奶的房间有没有被换,也不好再回去打扰,最后找了家旅馆住下。
洗手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镜中的人,常川的天气时好时坏,她把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也不觉奇怪,能遮住脖颈上还未消的痕迹。
安顿好住处音珂马不停蹄的坐9路公车去殡仪馆。
阿雯姐出来接她,“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不知道你不在常川了,后面才听说你去和你妈妈生活了。”
“谢谢你给我打电话阿雯姐。”
阿雯是殡仪馆的化妆师,今年快三十岁了但因为职业原因还没嫁出去,当初音珂的爸爸火化后骨灰一直寄存在这里。
婶婶们已经帮了很多,音珂实在没理由再去要求他们给爸爸再买块墓地下葬,寄存在这里一个月一百块,只要定期续费最长可以寄存三年。
阿雯对音珂印象比较深刻,阿雯从没见过比音珂还要坚强的小姑娘。
她家老太太哭得昏厥的时候只有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姑娘撑着局面,很多事情也是自己独当一面。
她给音珂打电话就是告诉她她爸的骨灰寄存已经欠费两期了,超过三期欠费骨灰塔的位置是要被清理掉的。
这笔钱一直都是婶婶家在帮忙出,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交,当时接到电话后音珂就麻烦阿雯姐先帮她垫付,回来后她一定还给她。
爸爸的照片就放在一个很小的格子里,一眼看过去在众多骨灰塔中是最英俊年轻的一张照片,音珂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静静看着,什么都没说。
那天她要办的事情除了还钱还有买墓地,妈妈给她的那十万块钱她当天就花了将近八万买了两块墓地。
一块安葬爸爸,一块给奶奶百年之后归依,两块墓地相连。
早在回来前音珂就麻烦阿雯姐帮她联系了刻碑和找人算了骨灰迁移的日子,办完一切事情后音珂请阿雯姐吃了顿饭,送了她一套提前买好的护肤品。
剩下两万块钱,第二天音珂带着礼品去了爸爸那个初中同学家。
说来也巧,爸爸的那个初中同学有个儿子高屿川,音珂初中跟他同一个学校,高中跟他同班三年,高屿川还是他们班的班长。
她替爸爸还了那一万块钱,虽然高叔叔怎么都不收,但音珂费尽口舌最终让高叔叔留下了。
高叔叔留她在家里吃饭,音珂婉拒了。
音珂离开高家的居民区,不知道身后的某扇窗户口前站着个男生。
高屿川看着音珂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跟音珂见面是填报志愿那天,那天是常川绵长阴雨后难得放晴的一天。
那天本来还有一场同学聚会的,但音珂有事先离开,当时他还宽慰音珂说假期很长还有得是机会再聚。
当时音珂只是笑笑,当时他也没弄懂那笑容的含义,直到后来的几场同学聚会音珂都没有来参加,他一打听才知道她离开常川了。
没想到今天猝不及防又见面,但刚才听她和他爸聊天,听说她后天就走。
高屿川想他一定是极少数见过音珂恣意烂漫的少女时光的人,只是后来她变得独身一人,很少再在她脸上看到过放松的笑容。
他还能想起填报志愿那天看着音珂离开时的那副场景。
毕业生成群结队走在路上,大家都珍惜难得的相聚,不绝而高亢的商讨着离校后的活动,而那天音珂接到婶婶电话让她去接读小学的堂弟放学。
高屿川目睹着那副场景,音珂独身一人,在海浪一样的人声里像一尾逆流的鱼,与人群朝着反方向离开。
那时阳光灿烂,树尖青翠,烫金的光落在女孩的肩膀上,在扬起的马尾缝隙里,她的影子陪伴着她。
而校门口猎猎飞扬的红色横幅正是常川近十年来的第一个高考女状元——音珂。
那时的高屿川无比坚信,那么闪闪发光的女孩这一生必定风光无限。
如今再一次看着音珂的背影,渐远的距离却掀起巨大的沮丧,无人知晓,于他而言一场六年的遥不可及的追赶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
只是他依旧相信着音珂的未来会很好,也是一直这么希望的。
下午音珂联系了婶婶,陪婶婶逛了几个小时街。
常川只有一个四层的百货楼,连接地下一层的批发市场,也不是很大,但东西齐全,一下午几乎可以把所有店逛一遍。
祝美玲倒是从来不知道音珂小嘴能那么甜,说话甜蜜蜜的,最后斩获不少战利品。
单她的就有一双高跟鞋一条裙子和一条丝巾,老公的是一条烟,儿子的是一个学习机,女儿的是一双名牌运动鞋,她奶奶的是两件厚实的棉衣棉裤。
音珂帮忙提着大兜小兜,脸颊红扑扑的,碎发汗湿的黏在额头上,她亲密的挽着祝美玲的手,“婶婶,我们要不要再看点什么?”
都已经快提不下了,祝美玲也不好意思再要什么,笑嘻嘻的说:“哎呀珂珂,这些我都说不用买你非要买,其他的就更不用啦,别破费,你妈给你钱你就攒着点自己用,不用记挂我们啊。”
音珂笑着回,“我就是觉得婶婶穿那条裙子特别好看嘛,而且二叔婶婶你们对奶奶我两那么好,我一直记在心里的。”
祝美玲被夸得找不着北,点点音珂额头,“果然是去过大城市的人,现在说话都那么会油嘴滑舌了。”
两人沿着商场楼梯下楼,音珂一边说:“婶婶,我妈说你跟二叔赡养奶奶她出不上什么力怪不好意思的,说以后每年会给奶奶打钱,小坤和秀涵的交学杂费就让奶奶帮他们出。”
祝美玲一下子顿在楼梯上,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就敲打起来。那老太婆在她家白吃白住看着确实心烦,她还想着找个理由让老公将人送去养老院的。
要是方丽珠打算出钱的话,他们也不好再把人送走,不过那方丽珠真有那么好心?听着蛮奇怪的。
“你妈……真这么说?”祝美玲有些不敢信。
音珂一派天真模样道:“反正她是这么说的,而且银行卡我都帮奶奶办了,估计假不了。”
祝美玲像是遇到天外飞来横财似的高兴,不过两秒后她又酸溜溜道:“你妈是不是嫁了个有钱人啊?多大年纪啊?”
“那个叔叔出国去了,我都没看到。”音珂转了话题,“婶婶我们要不要再逛一会儿?”
祝美玲累得腿都软了,说:“不了,现在天色都晚了,我不回去做饭呐一家人都等着吃西北风呢,什么都得靠我一双手,婶婶这劳苦命呐,你回去一起吃个饭啊。”
“虽然我也很想念婶婶做的饭,但是我跟几个同学约了。”
“那好吧,婶婶就先走了啊。”
音珂看着计程车离开,收了笑容,抬手揉了揉笑得发僵的脸。
她并不怪任何人,早逝的爸爸,无情的妈妈,重利的婶婶,累赘的奶奶。
他们都是她世界里的一部分,给她永别的体会,给她亲情的触碰,让她看到现实冷暖,让她心中还有一份挂念。
没有软肋的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变成了最孤独的人。
她习惯于孤独,可是她也怕长久的孤独。
暮色降临,音珂在一家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腿走了一天也快麻木没知觉了,于是坐在店外的蓝色塑料椅上吃。
18岁的女孩,身上过早的担起所有单子,那些察言观色啊,早熟啊,世故圆滑啊,都是被迫着叠加到她身上的,却也没有压垮她,事情一件件办完,心里终于逐渐放空,整个人都松散的靠在椅子上,后颈磕在塑料椅边沿仰头看着夜空。
路上车流声稀疏,晚风微凉,常川的夜晚很寡淡,没有五彩缤纷的灯光,没有从远方传来的广告和音乐声,天空很低很低,月亮挂在树梢,整片天空都布满璀璨的繁星。
南城就没有那么漂亮的夜空。
但南城有一双如璀璨繁星一样漂亮的眼睛。
也有一颗月亮。
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靠得很近,实则相隔遥远又孤独,有一些星星闪闪发光,而有一些黯淡无光并不会被看见。
孤独的死亡是它们的宿命,如果一生能被照亮一次,借着光也闪耀一次,那已经足够幸运和幸福,没有更大的奢求了。
音珂拿出手机,短信页面显示着今天早上的最后三条信息。
我走了。
保重。
你也是。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音珂看着常川黯淡的街景,想起火辣辣天气里的那顿红红绿绿的剁椒鱼头,想起夜市里的那支红色气球,想起太阳底下林逸清递给她那支牵系着她的挂念的手机,想起暴风雨那晚从大雨中走出来狼狈的少年,想起那个草莓小熊蛋糕。
想起他坚定的说只要林逸清不死,这个世界就永远还有人爱你。
南城的大部分记忆是如此的五彩斑斓又鲜活,是林逸清赋予了那些记忆美好的色彩,只有他会在意她的情绪,在意音珂要是音珂。
他也没有食言,是她配不上他的真心。
她无法以完整一颗心给他回应,她渴望又珍惜的亲情在他那里唾手可得,她失去过,所以知道那是多么珍贵和难得的情感,她不值得他为她放弃。
那天她从他的怀里离开,他没有再阻拦,他们背对着彼此,床的中间留下过宽的距离,冰冷蔓延,谁都累极了,但谁都无法闭上眼睛。
——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高兴吗?
——高兴。
——这就够了,够了。
——出国吧。
——我还你自由,但是你要快乐。
——好。
连交换的条件,他都不是为了自己。
这人怎么那么傻。
少年人的爱横冲直撞,她折断少年的脊骨,打碎他的骄傲,看到他的牺牲和成全,迎来的不是怨恨怒骂,而是他的自责,是更浓烈的超越私心的爱护和放逐。
她永远愧对林逸清。
想起林逸清,就想起炽热的太阳,如果未来永远黑暗,她也不彷徨,不害怕,她知道永远有一束光存在于她的生命里。
她无以报答,唯有祝愿。
林逸清,祝你永远无病多福,平安喜乐。
音珂看着夜空中最璀璨的那颗星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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