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完了,大堂传来一阵阵穿墙透壁的吆喝和掌声。
厉边珣在嘈杂里等待了许久,迟迟没有等到何向忱的回应——何向忱就只是茫然地拧了一点眉峰。
不妙,厉边珣想,我大概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好吧好吧,还是略解释两句,他轻咳一声,张口:“我……”
“边珣!”
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了。
一听到这声音,厉边珣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
那人从廊子的另一面绕出来,自厉边珣身后,脸上很兴奋似的,步伐很快地走近,带来一股很浓的花露香水的气味。
“好巧!你怎么也来了?咦,这位,不是昨天那位何旅长吗?”
何向忱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他看向厉边珣,厉边珣面无表情地转身,“哦,好巧,”朝何向忱的方向抬抬下巴,“何旅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唐懋如先生,是我舅舅的儿子。”
唐懋如笑嘻嘻地伸出手:“哎呀,何旅长,幸会幸会。”
何向忱见他是厉家姐弟的表亲,也是黄太太的子侄,并不想失礼,谁知刚把手抬到半路,就被厉边珣一把按了下来。
攥着他的手,厉边珣沉着脸侧身上前,挡在两人之间。
唐懋如满脸的笑意,不由地一僵。
再抬眼一瞧——明摆着不欢迎、不友好的态度。
不仅不友好,厉边珣还语出讥讽:“今天这戏真热闹啊,唐先生除了西洋舞厅,原来还喜欢这些?”
唐懋如脸上有些不好看了,扯了扯西装的领带,皮笑肉不笑说:“我喜欢什么都不奇怪,倒是表弟啊,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了?表姐和温珣知道吗?姑妈知……”
厉边珣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你去说给他们听吧,我等着。”
这话噎得唐懋如很不是滋味,没想到这小表弟这么不好办,两人是有些旧恩怨,但都过去四年了,他竟然还记着仇,当着人前这么不留情面。
眼看和何向忱也搭不上什么话了,唐懋如忍着脾气,挤出一个笑来,说:“瞧你,开开玩笑罢了,怎么当真了?行了,我也该走了,何旅长,再会。”
何向忱的手至今还被厉边珣紧攥着压在背后,从那力度上,他感受到了绝不算轻的怒气,略一权衡,选择不回应这位唐先生。
唐懋如不想落得太难看,勉强做出无可无不可的潇洒,转身离去,皮鞋发出一路噔噔噔的声响。
待人走远,何向忱说:“松手。”
厉边珣像刚回过神一样,撒手:“抱歉。”
何向忱往他脸上望了一望,见他意兴阑珊,眉宇间透着一股烦躁,又叹口气,说:“我得走了。”
正垂脸要走,忽然被抓住了胳膊,厉边珣一怔,抬起脸:“嗯?”
“话还没说完,”何向忱扣着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对着他的眼光,厉边珣心里一悸。眨眨眼,把胳膊抽出来,说:“没什么。”
按照何向忱的性子,是该顺着话揭过这事的,但他一反常态,追问道:“你舅舅的儿子,那就是你的表兄?”
厉边珣不太愿意承认:“嗯。”
“人家是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
一些不很愉快的记忆被勾了起来,但……厉边珣不大顾得上唐懋如,他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何旅长,”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神透着戏谑笑意,“你是在关心我的事吗?”
何向忱从鼻子哼了一声。
厉边珣敏锐地察觉了,问:“哼什么?你是在笑话我吗?觉得我小孩子气?”
何向忱说:“你挺有自知之明。”
明知这是激将,但厉边珣天生就吃这套,他挺直脊背,背起双手,叹了声气,说:“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十六岁那年,在学校交了一位极要好的朋友,有一天我们相约去郊外踏青,不幸被我那位表哥撞见了……唉,何旅长,你知道被罚跪到站都站不起来,是什么滋味吗?”
何向忱是没料到他这样坦诚的。
虽然说得隐晦,但和朋友踏青,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何至于用‘撞见’二字?
大概那时十六岁的厉边珣,正是情窦懵懂的时候,瞒着家里人交朋友,去到郊外,于春色满目,青翠生机之中,难免有些小情人间的亲密举动,这样的时候被人瞧见,哪怕是光明正大的男女交往,都免不了一场气,更何况兴趣与众不同的厉小少爷。
跪到站不起来,说着简单。
何向忱沉默了一阵,说:“你家里人,现在是什么意思?”
厉边珣意外地皱眉,把头仰起来,看着何向忱,又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不禁说:“我是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了,何旅长,你一点也不惊讶吗?”
何向忱说:“我没那么无知,至少明白人有七情六欲的道理,你也不是天地初开的第一人。”
厉边珣双眼蓦地亮了起来。
那一种激涌而上的喜悦,几乎让他要不知所措,想笑,又甚至湿了眼眶。
何向忱却还是很平静地看着他,等了一阵,才问:“到底怎么样?”
厉边珣唇角上扬,用很轻松的语气说:“其实我父亲和哥哥姐姐倒没什么,只是姨妈那边……”他顿了一顿,微笑说:“都过去了。”
何向忱从那微笑当中,实在难以窥探所谓的‘过去’背后,是何等的疾风骤雨,略想了想,点头说:“知道了。”又说:“走吧。”
厉边珣倒茫然了。
“等等……知道了?就这?”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进是退,倒让人有些忐忑,他凑近了点,想把何向忱细微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何旅长,你真的明白了吗?”
何向忱反问:“你希望我明白什么?”
厉边珣又凑近一些,直抵到何向忱的面前,“也许,我……”
何向忱不等他说完,忽然一笑。
他这样不爱笑的人冷不丁笑一下,本身就很不寻常,放到眼下的情境当中,就更莫名其妙了。把厉边珣笑得眼光一黯,问:“笑什么?”
“你和当年那个好朋友,现在还有交往吗?”
厉边珣眉头拧了起来,“没有。”
何向忱问:“为什么没有?”
厉边珣说:“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就在我出国后的第二年。”
何向忱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说:“你看,哪怕曾经是很看重的人,现在也形同陌路了,厉公子,你大概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
厉边珣怔了一怔。
一时间,倒觉得自己天真得过分。
他对何向忱的了解,岂止是浅显,几乎就是只靠外貌取人了。
以前靠着一股子冲劲,想要的都能上去争一争,还真没有过天长地久的祈念,况且从前那些朋友,也没有一个向他提出过长远的畅想。
厉边珣不觉生出一种有力无处使的压抑,又寻不着愤慨的理由。何向忱似乎已经认定他着意的靠近,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热情。
何向忱见他不说话,斟酌一番,开口:“你……”
厉边珣把手一抬:“我看我还是,上楼去听戏。”一张俊秀的脸,冷冷地沉着,看出是很不高兴的。
何向忱被打断了话,并不生气,只是意外,问:“你还要听?”
厉边珣说:“是啊,听完了教训,可不得去听点叫人高兴的。”
何向忱脸上一愣,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一些误会,然而没等他说什么,厉边珣早已施施然抬步走了。
说回去听戏,自然就是字面意思,厉边珣一路走得飞快,待上了楼,在走廊上看见了木着脸往外走的刘副官。
刘副官先只看见厉边珣,神情很明显一松,露出笑来,叫道:“厉公子。”接着何向忱自走廊拐角处现身,他一见,忙又说:“旅长,属下正要去下楼找您二位呢。”
厉边珣往楼下大堂望去,见台上又悬起了幕布,不由问:“这是中途休息了吗?”
刘副官苦笑,“那倒不是,是刚才唱戏的那位老板,现在正在里面,”他指指身后包厢的方向,“陪着师长们说话呢。”
厉边珣微愣。
何向忱上前:“说了多久了?”
刘副官回答:“刚进去,这不,秦师长问您和厉公子在哪里,让我出来请回去,说是一起见见。”
厉边珣听罢,不免踌躇起来。
他还没有结交过曲艺界的朋友,申城的花花世界里,关于这一部分人的传闻甚嚣尘上,真假难辨,他也多少知道,在秦师长这样权势皆有的客人面前,有时候演艺人士不得不做一些牺牲。或是遵循特定的喜好进行演出,或是下场应酬,喝一两杯酒,又或是应召去府上唱堂会解闷,这类妥协于外人看来,大概是失了节气,然而并不该就上升道德品行上去。
厉边珣不知包厢内是什么局面,但回想刚才听戏时秦师长等人的样子,心里就生出几分排斥。
刘副官看出他的犹豫,自己不便说什么,只把目光投向了何向忱。
何向忱神色如常,说:“那就进去吧。”
厉边珣讶异地转脸看他:“?”
何向忱瞥他一眼,“你不是想听戏吗?”
厉边珣:“我可不知道原来听戏是把人请到包厢里唱。”
何向忱:“你现在知道了。”
厉边珣哽了一下,细想一番,也知不好立刻走人,也罢,水来土掩,且忍这一时半刻,要是场面太过分,自己说不定还能为那位老板解围。
便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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