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边珣往楼下的戏台看去。
果然,戏台的幕布徐徐往两边拉开,只见台中央放置着一扇屏风,不是常见的木屏风或玻璃美人屏风,而是只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丝绢。
‘噔噔噔噔’的出场锣鼓声后,台上款款走上来一位梳着包头的旦角,身上的戏服头面稍显朴素,或许是一位小家碧玉或妇人形象,但身段极有风情,一出场,满场便响起了热烈的欢呼。旦角袅袅绕到了屏风后面,隔着那布屏风,可见一弯纤秾有度的倩影,此时琴鼓板声同起,只听她唱道:
“相公相劝言语良,怎奈何兰闺寂寞啊与啊谁商~”(注1)
只一句,台下就连片的叫好鼓掌声。
厉边珣听不太懂戏词,但感觉有点不对劲,就悄悄问身边的何向忱:“何旅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戏吗?”
何向忱说:“不知道。”
厉边珣只好把疑惑的目光放回戏台。
忽见那道倩影一闪,接着一声清晰的‘唰!’居然是一件外袍被扔到了屏风架上。
厉边珣还没反应过来,台下猛起一阵极其兴奋的喝彩,把他震得两肩一耸,愣住了。
然而这喝彩还未止歇,屏风后又是一件浅色的外袍被甩了出来,好么,台下就像是疯了似的,拍着桌子大笑大叫起来。
包厢中的秦师长脸上横肉一顿颤动,双目迷离,痛笑一声:“好!”
王师长也盯着台上那道窈窕的影子,眼里幽幽放光,玩味地欣赏着。
厉边珣目瞪口呆。
忙看向何向忱,却见他坐得很直,目不斜视,一点表情都没有。
再看台上,那屏风顶上,一件一件,裙子,外衣,花花绿绿的小褂,白色里衣,以至于最后,一条细细的红色肚兜都被丢了出来,随着这香艳淋漓的进程,男客们一浪接一浪狂肆的哄笑波涛,简直要把房顶掀了。
厉边珣算是明白了。
艰难地吐出一口气,看众人丑态百露,默默端起面前的茶杯,饮起茶来。
一出粉戏,唱得情氤色氲,满堂沉醉。
何向忱料到厉边珣要好好吃上一惊,却没想到他震惊之后,这么快就冷静下来,那份淡意无感,也不像装出来的,意外之下,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本在慢慢喝茶的厉边珣忽然一扭头,正好与他视线相触,何向忱心头倏地泠泠地一激,仿佛在夏尽秋燥,这满场不堪的嘈杂当中,迎头骤遇凉雨,浇得他浑身清爽,脑子转过了弯,就有一点后悔,不该顺着婶婶的话,把这厉家的小公子带来这种地方。
厉边珣却把唇一扬,眼底明亮亮的一层笑意,放下茶杯,朝着秦、王等人说:“抱歉,失陪一下。”
秦、王等人正看戏看得神魂颠倒,哪管得了许多,囫囵点头,随意伸手让了一下。
厉边珣站起来,走出了包厢。
外头的刘副官靠墙站着,两条眉毛皱得死紧,一副不堪忍受的痛苦样子,见他出来,忙站直了,笑问:“厉公子怎么出来了?”
厉边珣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刘副官刚一张嘴,台下也不知道又演到了什么精彩关头,哄堂大笑起来。
刘副官嘴角抽了抽,等过这阵喧嚣,强自镇定地说:“正好,我陪你一起去吧。”
厉边珣点头:“再好不过了,走吧。”
两人就从二楼下来,绕至侧门口,正要出去,厉边珣很轻地‘嘶’了一声,看着大堂的一个方向,眼睛眯了起来。
刘副官见状,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问:“厉公子,怎么了?”
厉边珣说:“哦,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刘副官说:“是吗?那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厉边珣说:“千万不要,我跟他有仇,见面是一定要动手的。”
刘副官呆呆地眨了眨眼,听不出这到底是玩笑话还是真话。
厉边珣又一笑:“走吧。”
从大堂的侧门绕出去,并没有离开戏楼,只是绕到了后面的一条连廊巷子,两人耳朵仍旧能听见里头的声响,却是嗡嗡嗡的,不至于太真切。
刘副官自一出来,就松了好大一口气,肢体上显出很庆幸的松懈来,厉边珣笑问:“刘副官很不习惯这种场合吗?”
“惭愧,惭愧,”刘副官讪笑两声,“何止,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一听到戏,这脑子就晕蒙得很,再有人这么一嚷,太阳穴上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实在是无福消受。”
厉边珣笑了笑,靠在廊下的石柱上,说:“听何太太说,何旅长经常要替督军应付这种应酬,刘副官岂不是要每次都受一番折磨?”
刘副官是个有分寸的人,先前在门口,听见说厉家来人来探望太太,后来何向忱进了宅子,他就在门口等着,趁闲,和门房攀谈起来。门房说太太今天为了两位客人要来,特意叫人来打招呼,要他们小心些,客气些,又说厉小姐和厉少爷给太太带了山一样的补品,对下人也阔,是很和气的贵人。
这一谈,刘副官就知道,厉家的人是很受太太重视的。
何家的情况,凡是太太重视的,督军肯定重视,凡是太太和督军重视的,旅长更一定会重视。
而且厉公子看着年轻随性,不是自视甚高的那一种人,反而很可亲,既然如此,面对他,刘副官自然有一种对待方式了。
作出自然的姿态,用闲聊的口吻说:“公子说得不错,来首都这两三个月,有好几回了,那都是督军早年间过了命的老朋友,不好推辞,督军自己是绝不喜欢这些的,就只好让旅长出来作陪。”
厉边珣很一言难尽地说:“难道每次都……这样吗?”
刘副官尴尬地笑笑:“还有比这更……唉,没办法,那些师长司令,打了一辈子仗,现在太平下来,找找消遣,也不好说什么。”
厉边珣趁势问:“那你们旅长呢,也喜欢这种消遣吗?”
刘副官一怔,心里思量起来。
他以为厉边珣这样问,肯定是为了自己的姐姐,在打探旅长的为人了,这岂能含糊,便很认真地说:“不,我们旅长很不喜欢的。”
厉边珣看起来将信将疑:“是吗?”
刘副官忙说:“是的,旅长没有这些嗜好,刚才在包厢里,难道公子看见他笑了吗?”
厉边珣一想:“那没有的。”
刘副官笑道:“那就是了。”
厉边珣也笑:“那可真是为难他了。”
“为难我什么?”身后忽有一语,厉边珣一惊,回身看,果然是何向忱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来了这里。
刘副官顿时站直,“旅长。”
何向忱:“嗯。”
刘副官两下一看,说:“旅长,恐怕秦师长要过问,我先上去了。”
何向忱点头:“好。”
刘副官朝厉边珣略一笑,侧着身走开,重新迈进那令他头晕脑胀的闹哄哄的大堂。
厉边珣打量了何向忱一眼,问:“何旅长就这么离席吗?”
何向忱说:“没有那么多讲究。”
厉边珣笑了,“何太太应该不知道是这样的场面吧?”
何向忱看向他:“不知道,所以请你保守秘密。”
厉边珣一点头:“嗯,可以。”又说:“刚才下楼的时候,看见一楼大堂,还有二楼角落的包厢,有好些穿军装的人在听戏,猜想是秦师长他们带来的。现在这样的世道,这些当兵的人,大概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死人堆里爬过的,虽则英勇,也少不了匪气,偶然有机会放松一下,难免会这样,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也不好苛责的。”
何向忱英气勃勃的脸上,露出一点很微妙的讶然,没想到他会主动为那些看客找台阶,顿了一顿,说:“厉公子说得委婉了,当兵的粗人,何止是匪气,要不是受着军令,恐怕就是流氓了。”
厉边珣不同意了,‘哎’了一声,说:“不能这样说,当兵的不是也有像何旅长这样很有教养的吗?况且我看何旅长,也不是追求这种乐趣的人。”
何向忱似笑非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厉边珣被他这个表情,弄得很意外,意外之喜,何向忱竟有这戏谑的一面,他倒觉得这人越发迷人了,便抱起双臂,说:“我要出卖一下刘副官,他刚才很认真地跟我说了,旅长是不喜欢这些的,不过刚才下面吵成那样,我看你也不惊讶。”
何向忱说:“见惯了。”
厉边珣说:“我就不喜欢这些。这戏我不喜欢,这场合,我也不喜欢。”
何向忱说:“既然不喜欢,以后就不要有什么好奇了。厉小姐要是知道这些,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弟弟受到这种粗俗的污染。”
厉边珣皱眉:“你好像在贬低自己?这可太奇怪了,我又不是我姐姐,我又不是花园里的娇花,何旅长怎么会觉得我听了一出艳情的戏,人就至于被污染了?况且我认为,只有完全洁净的白纸,才有被污染一说。”
何向忱深深地皱起了眉。
厉边珣对着他的眼睛,也作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妨直说。再怎么艳情的戏,再漂亮的女子来唱,在我看来都是很无趣的,要是换成漂亮的男戏子,我说不定会有兴趣,可我本身也不懂戏,既不懂戏,又不喜欢女人,所以刚才那样,就只会觉得吵而已。”
注1:越剧旧剧目《马寡妇开店》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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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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