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瑛的行事作风,实在是风风火火。
不到十日时间,不仅访遍首都,还带郊外四个县城,还有苏皖一带临近的三城,联络上了近八成的前绵谊纺纱厂的失业女工,可谓马不停蹄,疲倦之中,又是十分的振奋欣悦,于内心深处,是丝毫不觉得累的。
另一边,厉边珣虽然在何向忱身上,尚未收获任何爱情上的回应,但因为得到了兄姐的宽容,心情实在是很好,这些日子,但凡于兰瑛在城中需要奔走接送时,他都自告奋勇去送,十分积极。
等到月底,于兰瑛终于结束了风尘仆仆的日子,总结出了一份详细的名单,打算向廖明霁交差了。
这天廖明霁早起时,在挑选衣服这件事上,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
柴叔充当临时衣架,两只胳膊上满满挂了不同材质款式的衬衫,乐呵呵地杵着,笑得意味深长。
廖明霁的视线,从镜中的自己,转移到镜中的柴叔身上,见他一脸窥探了了不得的秘密般窃喜,便微微哼笑一声,“笑什么呢?”
柴叔笑说:“少爷,件件都是好的,不论穿哪一件出去,都没人比你更气派。”
廖明霁摇了摇头,“这件不好。”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那衬衫是从法国运来的,价值不菲,却不知道哪里不如主人的心意,被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柴叔忙上前,抬高一只右臂,廖明霁便从他手臂上挑了件新衬衫,因为光着上半身,可见腰背胸腹,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处处都是年轻躯体的健康之美。
柴叔虽是见惯了的,也不由在心中畅想:我们少爷这样漂亮的男人,很该娶一位美丽的名门淑女做少奶奶,郎才女貌,叫人看着就高兴。
便笑吟吟说:“我前几天,学了个文化人的词,叫‘爱屋及乌’,少爷,我看您呐,是很懂这话的意思的。”
廖明霁说:“你这是又从哪里学了新词,我上次教你的那十个,你都学会了吗?”
柴叔说:“学会啦,上次在洋行,我夸一位少爷‘文质彬彬’,人家很高兴呢,当场就签了支票,可知,在首都做生意,是很需要的文化的。”
听了这话,廖明霁也很高兴。他把柴叔从老家带出来,在生意上多有托付,自然希望他不要墨守成规,拿老家那一套生意经行事,柴叔果然没有令他失望,虽然一把年纪了,还是极有面对新事物的勇气,前些天甚至还学了两句俏皮的英文。
不过看来也学了不少刁钻打趣的本事。
廖明霁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端详身前的落地镜,嗯,这件衬衫还不错,就一一把扣子扣了起来。
柴叔却不放过他,又打趣说:“少爷,只不过是见厉少爷,您就这么重视,要见的人是厉小姐,可不要半夜爬起来挑衣服了?”
廖明霁笑了笑,说:“我重视他,难道不好吗?”
柴叔忙说:“当然是好的,心上人可不就是用来重视的。”
廖明霁勾着唇:“就像你对柴婶那样?我知道柴婶叫你往东,你是绝对不会往西的。”
柴叔嘿嘿笑了两下,说:“她不叫我往西,只叫我往东,那肯定就是往东去更好,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廖明霁一直知道身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对妻子是千般地好,今天偶然听了这番论调,倒是更有了几分感触,转过脸面对着他,说:“柴叔,你说,要是父亲不同意我的事,我该怎么办?”
柴叔奇道:“老爷怎么会不同意呢?像厉小姐那样的家世,人品,难道还有的挑吗?”
廖明霁微微一笑,“相比厉家的家世,其实是我高攀了,但如果得偿所愿,不管父亲同不同意,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放手的。”
语气当中,忽然有了极严肃深沉的意思,一双乌黑的眼眸中,也是燃着一簇坚决的烈焰。
柴叔看着他的样子,隐隐心惊。
他把廖明霁从小看到大,还没见过他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因此并不能想象,如果真的得不到心里看重的人,他会是怎样一番态势,赶忙说:“少爷是真的多虑了,我看老爷要催着您快些把事情定下来才对,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盼着您娶亲生子,盼了好些年了。”
廖明霁脸上并无明白的喜怒,只可见一抹极深刻的执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柴叔越发惊罕,不理解少爷为何会有这样的顾虑,又为何在这顾虑当中,有这样发狠的决心。
只好接着劝道:“莫说是厉小姐这样的,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只要人品端正,只要您真心喜欢,老爷肯定都会同意的,您是他的长子,是夫人留下的唯一的骨血,就算看在夫人的面上,老爷也舍不得让您失望啊。”
他提到去世了的母亲,让廖明霁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父亲对发妻的愧疚,一向都体现在对他这个儿子的无限包容之上,也许这件事,大概也能在他可以容忍的范围之中。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虽是各说各话,他却得到了实质上的安慰,便再不言语。
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西装外套穿上,看看镜子,发现自己眼里一股毛头小子见心上人的憨劲。
八字距离一撇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可倒好,先荡漾上了。
·
今天还是个宜破土动工的大日子。
温诚女中在佳和南路花园弄的新校舍,便选在今天开工。
为了感谢社会的捐助,校舍旁立了一座功德碑,上面镌刻慷慨捐款捐物者的姓名,吴谨先还特意请了厉孟元和黄华民等人参加奠基仪式,以表对工程成功完成的祝福和期许。
对于这样的活动,厉孟元一向是很乐意参与的,尤其,吴谨先还在电话里不经意提到,学校有邀请何向忱的意愿,只不知能否成功。
厉边珣对这事毫不知情。
刚吃过了早饭,于兰瑛打电话过来,说今天要回城和廖明霁谈事,厉温珣本就关注女工就业的进展,当即应下来去接她。回来一说,厉边珣便十分殷勤地表示:“不用哥你辛苦,我可以去接兰瑛姐啊,前几次我接不是很顺利吗?”
厉温珣想了想,那天和廖明霁谈得不错,今天自己是该去参与谈论的,便说:“你还是陪姐姐去花园弄吧。”
厉边珣一想,“也好,那我……”
“还是温珣你陪我去学校吧。”在沙发上喝咖啡的厉孟元忽然说。
厉温珣:“嗯?”
厉边珣也不解地望着姐姐。
厉孟元很平静地说:“我不想开车,也不想坐你开的车。”
厉边珣大受伤害:“姐姐,兰瑛姐都夸我开车很稳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对我消除偏见?”
厉孟元说:“是吗?那你正好去接她,记得晚上请她来家里吃饭,就说我会给她烧醋鱼,温珣你也下个厨?我想吃你做的酱肉。”
厉温珣一笑:“好。”
厉边珣稀里糊涂就忘了前事,答应道:“知道了。”
厉温珣却看出事情有些蹊跷,等弟弟出门后,才到姐姐身边微笑问:“有什么事,非不让他跟着你?”
厉孟元挑挑眉,似笑非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边厉边珣顺利接到了于兰瑛,高高兴兴开着车去往约定的地方,他没忘了姐姐的嘱咐,在车上就说:“兰瑛姐,今天等见完廖老板,晚上去我们家,姐姐给你准备了大餐,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我觉得你比前几天又瘦了。”
于兰瑛笑问:“是什么大餐啊?有没有她亲手做的醋鱼?”
厉边珣说:“当然啦,还有我哥做的酱肉,他可是很久没有下过厨了,怎么样,是不是很足够的诚意了?”
于兰瑛含笑说:“是是是,那是一定要去吃的。”
她确实瘦了一些,因为奔波多日,脸也晒黑了些许,但眼神很明亮,精神也很饱满。
不多时,车停在了一间茶楼前,廖明霁从二楼一早看见,忙下来门口去接,车门还未打开,脸上的笑就溢满了:“温……”
门开了,厉边珣探出头来,笑得很灿烂:“Hi,廖老板,又见面啦!”
挑选衣服时的甜思遐想,期待见面时的兴高采烈,被一瓢凉水浇了下来。
就算是廖明霁,也呆了一呆。
厉边珣却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朝他帅气地扬了扬下巴,转过去给于兰瑛开门。
好在,在于兰瑛下车前,廖明霁已经完成了表情上的收敛与镇定。
他彬彬有礼地说:“于小姐,你好。”
于兰瑛与他再见,自认已很好地完成了两人之间约定的工作,语气里便有些志得意满的活泼气息,笑着说:“廖老板,好久不见。”
廖明霁笑道:“好久不见,于小姐风采夺目,更甚从前了。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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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在花园弄的校舍新址见到了何向忱的座驾,厉温珣终于明白过来了。
其实这段时间,厉边珣是十分乖巧的,厉孟元和厉温珣反而纳闷,按照他的性子,可不像忍得住十来天都不去找人。饶是如此,厉孟元仍没有做好完全放任弟弟的准备。
吴谨先因为忙着一些事情,让一位面生的女中教师过来引姐弟二人进去,一路遇到一两位相识的人,耽搁了一些时间,那边何向忱则已经到了,正在站在地基旁的大太阳底下,光影灼灼,在左右泱泱的人群之中,有鹤立鸡群的不凡气度。
厉孟元此时看他,可谓是五味杂陈,做了几番心理建设,才勉强平稳气息,准备上前去与他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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