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厉温珣已来到宴厅入口前,郑重其事地等着。
除了厉孟元,厉家的这两位公子也是今晚很受关注的。
即便抛开留洋精英的身份,单看外表,也足够给予许多太太小姐们精神上的振奋,和视觉上的享受了。
厉温珣长身玉立,眉眼深邃浓烈,神色气度却很温和,相比之下,弟弟厉边珣就显得热情洋溢,精力旺盛一些。
如果说性格差距如此大的兄弟二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大概就是属于厉氏后人独有的,在某些特定时候才会展露出来的,一种凌厉的坚韧。
何向忱今天能来赴宴,一是因为他的确关心温诚女中的重建事宜,二来,他也被叔叔何丰耳提面命,让他务必对厉家拿出充分的重视。
为此,何丰还特意派人从银行支取了现金五千元交给他,预备作为捐赠金。
何向忱见是这么大一笔钱,便问:“叔叔和厉家有交情吗?”
何丰说:“那倒没有,我是想,但一直没机会,厉似微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大儿子在德国也很有外交上的作为,你婶子和那位黄太太现在交情不错,既然她们要撮合,这是好意,你别给我见了人家小姐就板着脸,听到没有?”
何向忱顿了一顿,不作回应。
他对与女子交往这件事,一向没有很大的兴趣。
何丰:“闭着嘴干什么?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何向忱:“嗯。”
何丰抻手就想往侄子脑袋上招呼,忽然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眼前这个年轻英武的侄儿,已经是旅长,多少要在外人面前给他留点颜面,悬在半空的手臂便中途改换方向,折到自己脑后,忿忿地挠了一挠。
“你就这个呆样子吧,”他牙根痒痒,“要是能娶到厉家的小姐,整个首都的人还不都要眼巴巴羡慕死你?你也不小了,怎么,这点事情还要我这个当叔叔的替你做主?现在年轻人不是都崇尚民主,要自由恋爱,你倒是给我恋一个回来啊?”
何向忱只好说:“我知道了,您别操心了。”
“我才懒得操心,”何丰冷哼一声,“要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爹和大哥成天写信过来,说什么又添了小孙子,把你婶子气得要摔碗,我管你一辈子光棍去。”
何向忱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何丰见他神色变了,也觉得说这些无趣,摆摆手说:“好啦好啦,赶紧去吧,就算不往远了想,去认识几个新朋友也是好的,跳跳那种叫什么兹的时髦双人舞,放松一晚上。”
何向忱垂着眼帘,将乌黑眸子里光彩都掩了,说:“知道了。”
先到的军用汽车上,并没有何向忱,而是坐着他的一位副官,以及两个背着枪面无表情的护兵。
这位副官姓刘,以前是混成旅的文职官员,何向忱被调离混成旅时专门写了信请求叔叔给他也做一番调任,这才让他成了现在的刘副官。
刘副官四十上下,身量偏瘦,很是儒雅。
下车之后,见护兵似乎吓到了门前迎宾的侍役,还特意让他们往后退了一些。
另一辆汽车随后到来,这辆墨绿色的纳许汽车才是何向忱的座驾。
今晚的侍役们一个比一个有眼力见,有个离得近的,赶紧迎上去,把握着距离分寸,朝下车来的何向忱笑着说:“客人好,您请进。”
何向忱对新式的宴会礼节,并不很懂,还不知道这种场合都是侍役们引导客人入内,而重要的客人,会有主人在宴厅入口处迎接,表示尊敬。
刘副官在他身后小声说:“旅长,进去吧。”
何向忱点一点头,在侍役们的欠身和笑脸下,踏上鲜艳的地毯,大步走入宴厅。
他的身上有一股挺拔的军旅气质,加上那身合体的军装,更衬托出别样的精气神来,因此等在入口处的厉温珣一见他,便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于是开口说话之前,厉温珣已露出令人十分舒适的笑容。
“何旅长,欢迎你,”他伸出右手,“我是厉温珣。”
何向忱事先已经被她婶子灌了不少厉家的事进脑子里,自然知道厉温珣是谁。
现在打上照面,心忖道:果然气度不凡。
便伸手与他握了一握,说:“你好。”
厉温珣说:“何旅长能来是我们的荣幸,这位是?”他看的是何向忱身后的刘副官。
何向忱说:“这是混成旅的刘秉仁,现在是我的副官。”
刘副官朝厉温珣十分谦逊地颔首:“厉公子,久仰。”
厉温珣一笑:“刘先生太客气了,二位请进吧。”
何向忱的入场,自然一下子就吸引了整个宴厅宾客的关注。
在此之前,何向忱只在范总统宣誓就职那天出现在过公开场合,着实有些神秘色彩,和在场其他西装革履的男士相比,他身上利落的军装制服,更另一种奇特的魅力,许多窃窃私语和暗暗窥探便随之产生了。
幸好何向忱面不改色,视若无睹,仍旧和厉温珣平静地交谈。
厉温珣问:“何旅长是第一次来申城吗?不知道习不习惯?”
何向忱说:“那倒不是,以前来过,还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厉温珣说:“是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向忱说:“好几年前了。”
厉温珣确信这事没有被姨妈告知过,深感意外,于是等着他往下说。
“申城变化很大,”何向忱抬眼看宴厅上方,那里悬挂了一个精致奢华的水晶吊灯,“当时这幢别墅还没有建成,报纸上经常报道,‘卷烟商人城西建别墅,喜乐烟民口下捐砖银’。”
也不知道哪家报社,取了这样讽刺的标题,厉温珣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很有趣。
这位何旅长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也并不那么冷淡。
况且那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原来那个时候他人就在申城。
厉温珣笑说:“‘喜乐’牌香烟是御先生最开始的得意之作,为了表示对国产香烟的支持,连我父亲当时都改抽它了。”
何向忱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厉老先生,也爱抽烟吗?”
厉温珣说:“父亲工作时常常熬夜,后来就需要烟草提神。”
何向忱点一点头,又问:“厉公子你呢?”
厉温珣笑了,“我小时候,因为偷父亲的烟抽,被大哥好一顿责罚,自此再不敢碰。其实烟草尼古丁之流,对人的精神压力虽有暂时的缓解,但其中的危害,也是不可小觑的,只不过,比起烟土鸦片,已经算是好很多了。申城多年来严禁鸦片,算有一片清净地罢。”
这时正有侍役经过,一只手托着五六支高脚酒杯的托盘。
厉温珣请何向忱先取,何向忱也不推辞,伸手拿过一杯,看那淡黄晶莹的液体中充盈着细小的气泡,此外,还有一阵强烈的新鲜花果的味道。
他对洋酒有些了解,看出这并不是常见的品类。
心想,果然是首都,新奇的西洋百货总能最先见到。
厉温珣看他的眼里似乎露着些困惑,便主动介绍:“这是一种法兰西白葡萄酒,近日刚由我姐姐的一位法国友人,专程带来中国相赠,香味独特,气泡也是其特有的身份标识,何旅长尝一尝?”
何向忱说:“多谢。”
果真抿了一口。
只觉这酒口感绵密细腻,酒味醇正清雅,他赞美道:“确实是上品。”
这两人又挑了一些轻松的话题谈论起来。
而越谈的多一些,厉温珣越觉得眼前这军装配枪的旅长,在言语举止之间竟颇有涵养,不像个常年军旅的粗莽武人。
他这头一切顺利,而厉边珣那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何向忱这位‘相亲对象’之于厉家姐弟,是事先有过一些了解的,今天的见面,也是早早知晓的事情。
而这凭空多出来的另一位,则是相当陌生。
黄太太唐美芸,在亲姐姐,也就是厉太太唐绮芸去世后,自认身为姨妈,对外甥与外甥女们,需得肩负起操持主张的重要责任。
厉蕴生,远在德国,暂且管不着他。
厉温珣和厉边珣,年轻,又是男孩子,还不必心急。
因此,正在眼前、芳华当龄的厉孟元,成了她眼下最要紧的心事。
因为失败次数过多,黄太太颇有走火入魔的嫌疑。
偶尔挑选疏忽,在她介绍的众多青年才俊当中,时不时会混入一两个很奇怪的选手。
譬如以新青年自居,却暗地允诺家中女佣姨太太之位的,也有年轻的躯壳中装着遗老,指责厉孟元‘思想太过锐利’的,实难评价。
不知这位传闻中的廖老板,是否也会是‘疏忽’的产物。
毕竟在此之前,黄太太还从没把眼光往商人这一领域投放。
还不知道自己被猜测成了‘疏忽产物’的廖明霁,正在赶来的路上。
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驱驰于城西别墅区的小道,廖明霁坐在宽大的汽车后座里,看着手腕上那只精美的瑞士手表——显示现在已经五点五十分——再次催促前排司机:“再快一点。”
司机说:“五爷,拐进前面路口就到了,最多两分钟。”
听见说马上就到了,廖明霁又将胸前的领带紧了紧。
今天穿的这身衣服,是他为了今晚的宴会特意定制的。
一身单排扣枪驳领的素色西服,背心、西裤与西服同色同质同料,褶裥、口袋和裤脚等细节上,无处不讲究,再搭上一条条纹领带——他出门前仔细看过,这样就不会显得整体太沉闷。加上他高大而不过分壮硕的身材,优越的四肢比例,以及那张继承自母亲的俊美的面孔,足以当得上器宇轩昂四字。
——来到首都不过三个多月,他的生意虽然做得不错,收到厉孟元的邀请函,仍令他很意外。
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从老家跟着他来到首都的老仆柴叔,却大大地高兴起来,搓着手,在他耳边念叨了一整天。
“无论如何,少爷一定要去赴宴,捐资助学,是有功德的事,若能认识首都那些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更是有大益处!”
廖明霁思忖,洋行的主顾,目前还是一些喜欢新奇的电影明星,戏曲老板,或者中产家庭的女孩子,那些有固定购物场所的贵妇小姐们,未必肯轻易赏光一家初开的洋行。虽然花了大价钱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宣传,但从效果来看,确实不如亲自加入首都的社交圈子来得直接。
柴叔却没想这些,他笑脸大开道:“我听说厉家的大小姐,是一位很有好评价的女子,她亲自下的帖子,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廖明霁瞟了他一眼:“别把这话挂在嘴边,太不尊重。”
柴叔马上说:“是是是,少爷放心,我出去了绝不乱说。”
这小老头是不乱说,但两天后,他在洋行见到了来买钻石项链的黄太太唐美芸。
唐美芸出手很阔绰,豪横消费了一大笔,足有三万块。
这可是洋行开业以来最大的主顾。
柴叔心想,做生意,肯在最开始赏光的客人,是很要重视的,于是立刻派人把这事告诉了廖明霁。
不出所料,廖明霁亲自赶了来,为贵宾服务。
也不过聊了半个钟头,就收获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原来这位黄太太,就是厉家大小姐的姨妈,正为外甥女的婚姻大事忧心,很希望她能认识一些新朋友!
厉小姐回国后一直在申城,城里的少爷公子们早都认识,那么,有谁比远道而来的廖明霁,更符合‘新朋友’的标准呢?
一切不必说得太明显,尽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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