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别墅的院中院外,密密停了许多汽车。
宾客们带来的司机,自然不能进入宴厅,要在外头候着。
这一部分人通常不被重视,里头如何宴饮欢乐,也与他们没什么干系,有的在车里假寐,有的院中找相识的人闲聊,消磨时间。
今日却不一样,厉孟元专派了四五个侍役,端了茶水点心出来,为他们作一份小小的招待。侍役们受过良好的培训,今天无论是在宴厅中侍应先生太太,还是在外头给司机端茶,都是一样的礼貌周到,反而让习惯空着肚子等候的司机师傅们很不习惯,吃那精致小点心的时候,一个个把脸笑成了一朵花。
厉边珣等得快不耐烦了。
他把目光投向喜乐别墅的西南方向,那里有一片正在开发的地带,据说是一个英国商人买下,计划打造成供贵族们休闲健身的网球场。
而场地边缘处,矗立着一座哥特式的红色教堂钟楼。建造师想来巧妙考虑了光线的作用,每天清晨七点整,黎明的阳光自东边洒进来,顶端的钟表犹如发光的太阳,营造出夺目的圣境。
现在,那钟表上的分针距离数字12,仅有微末距离了。
一个身着统一制服,模样很年轻的侍役走近,对他说:“小少爷,您等了这么久了,要不先进去?等客人来了,您在入口见也是一样的。”
厉边珣说:“那不行,姐姐说了,这廖老板很要紧。”
侍役笑说:“是了,我听说这位廖老板,人虽然年轻,却很有生意上的手腕,他开的那个白俄舞厅,一张普通的舞票,都要卖两块钱,要是楼上的贵宾票,就要卖十块钱呢!”
厉边珣斜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侍役忙说:“您是开玩笑了,我算什么人?一个月的薪金才几块钱。都是听人家说的,现在首都的小先生们,有的不爱听戏,就喜欢看洋女人跳舞,而且,是很舍得花钱的。”
厉边珣想了想,问:“还有呢?你还听说了什么?”
侍役见他有兴趣,不禁生出一种得意的兴奋,赶紧把那些街头闲话卯劲搜刮出来,殷勤地说:“我还听说啊,这廖老板家里,是靠纺纱厂起的家业,很厚实的家底交到他手里,这才来咱们首都闯天下。那个白俄大世界舞厅,就是原先的夏日饭店,那不是老板怕打起仗来性命不保,一早带着家小乘船跑了,廖老板接他的地盘,传说花了这个数。”
说着,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凑在腰际,张开五指,神秘地挥了一挥。
厉边珣瞥了一眼,“买贵了吧?”
侍役笑说:“可不是,但廖老板有魄力,一点没耽误就接了,要不然那舞厅也不能这么快就开张啊。”
厉边珣还没对廖老板的魄力发表意见,忽听见汽车的声响,一辆崭新的黑色福特汽车进入了众人的视野。
侍役说:“就是这辆车,廖老板到了。”
厉边珣呼出一口气,“嗯。”
慎重起见,在廖明霁下车前,他脸上已经完成了两次‘热情好客’表情的演练工作。
廖明霁当然没有想到自己会拥有这样的欢迎仪式。
有侍役过来为他打开车门,下车时他还在想,等进去见了厉孟元小姐,一定要先为自己的晚到说句抱歉。
不料外面除了侍役,还立着个很年轻俊秀的男人——一看就知身份不一般——绽着笑脸,开口就说:
“廖老板,欢迎欢迎——”
厉边珣说着话,脚下自然也向前了两步,并把右手伸了出去。
然而这时他才发现,这位要紧的客人,这个有本事的大老板,和他事先挂上的有色眼镜里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真是好高的个子,好出色的样貌!
他心里忽然一阵自我谴责。
提前对人家有不好的印象,固然是不对的,但现在看到人家外表出众就改变看法,似乎也不能说正确。
正在尴尬间,廖明霁飞快做出了回应。
他脸上的笑才是真正毫无瑕疵的,诚挚而又不卑不亢的那一种,一边面带微笑,一边走近两步,伸手同厉边珣握在一起,说:“谢谢,您太客气了,请问先生是?”
厉边珣忙说:“厉边珣,厉孟元是我姐姐。”
廖明霁说:“原来如此,有劳厉先生亲自出来迎接,廖某不敢当。”
厉边珣说:“廖老板太自谦了,是我一早听说您的大名,很盼望能有一见的机会,现在见到了,果然和传闻一样,您是神采飞扬的人物。”
廖明霁谦逊道:“厉先生如此年轻,又如此风度,倒要夸我,实在叫我汗颜。今日出门遇上些琐事,怕是来晚了。”
厉边珣一笑:“不晚不晚,来得正是时候,请吧!”
旁边围观的司机们,大概见惯了大人物客套的场面,反应很平静,唯独刚才和厉边珣说话的侍役,被这一段惊得呆愣起来。
这拿腔拿调的‘厉先生’,真是自家的小少爷吗?
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浑身蓦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厉边珣维持着‘拿腔拿调’程式化的礼仪,将廖明霁引到了宴会厅中。
两人刚踏入,宴厅一角的一座华美的钟表,随即发出了一连串好听的‘叮咚’鸣声。
六点整了。
大厅中央的舞台,很用心地布置过,鉴于今天是慈善宴会,并不过分奢华,台上有一座立式拾音麦克风。
厉孟元虽是晚会筹办人,却不是今天的主持者,缓缓走上台的,是另一位婀娜的小姐。
她看起来双十年纪,妆扮得体美丽,又不过分张扬,眉目像画报上的电影女郎一样精致,一上台,就很容易地让大家暂停交谈,纷纷投去了注意的目光。
厉温珣和何向忱所在的位置,视角很不错,把台上的人看得十分清楚。
只见女主持者落落大方地朝台下微微鞠了一躬,站到拾音麦克前,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各位宾客,女士,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到来。”
一句之后,台下客人很有礼貌地给予了掌声。
女主持者露出甜美的微笑,耳畔的珍珠耳环在吊灯光晕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宴会开始前,请容我为大家做一份简单介绍,”她语速放慢,吐字清晰明朗,“今日之慈善晚宴,所得券项,除一切开销外,将悉数用于温诚女子中学校址搬迁、校舍修建,一应资金金额确认与监督工作,由首都慈善家黄华民先生,和教育总长金锦孚先生的秘书谭郅介先生共同担任。另有温诚女中校长吴谨先女士、晚宴筹办者厉孟元女士联合署名……”
——因民间慈善活动已渐成章法,主持者在晚宴开始前的这一番介绍,便就是固有流程之一。
何向忱毕竟初次参加此类宴会,很是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
厉温珣在他身旁低声介绍:“这是新瑜珠小姐,姐姐特意请她来做今晚的主持人,她也是温诚女中的校友呢。”又问:“何旅长听说过新小姐吗?”
何向忱也低声说:“抱歉,我对这位小姐,大概缺少一些认识。”
厉温珣解释道:“现如今有一部分新人,在喜结连理时,更愿意办一场新式婚礼,只邀请亲密的亲友,进行简洁真挚的誓约,多数时候,还会请一位言辞机敏的友人来担任司仪,以维持井然的秩序,和温馨的氛围。新小姐是首都很受欢迎的司仪人,她除了婚礼,也时常主持其他的宴会典礼。”
何向忱说:“关于新式婚礼,我只是听说过,料想是别开生面的。”
厉温珣说:“何旅长是军人,有职责在身,身边的朋友,大概也是一样,婚姻与恋爱,或许是不得不忽视的。”
何向忱听罢,忽然看了他一眼。
厉温珣不见他应话,就也转过脸看他,见他目光凝滞着,就知自己刚才的话,大概令他产生了联想。
眼前这位何旅长,是姨妈精心为厉孟元挑选的‘朋友’,要说身为弟弟的厉温珣没有一点试探之心,那也缺乏坦诚。
但厉温珣并不想完全代替姐姐,来对何向忱产生评价,深以为有些话很该点到即止,便歉声说:“何旅长,是我冒犯了吗?我向你道歉。”
何向忱却摇头:“厉公子多虑了,不需道歉。”略作思考,接着说:“对军人来说,为婚姻与家庭,所应当的责重,的确缺失太多。”
这话不可谓不坦诚了。
厉温珣沉吟片刻,正巧新瑜珠已完成介绍,邀请吴谨先校长上台作发言了,便借鼓掌的机会,停止了这个话题。
吴谨先的外表穿着,自然与今日在场的女士们很有些不同,但以她的身份而言,却是极合适的。她的眼角不可避免地聚着些微皱纹,然而岁月赐予她的雕刻,是用格外坚韧与智慧的笔触。
走上台后,先是深深地朝台下鞠了一躬,接着用恬淡的目光环视一圈,缓缓说道:“大家好,我是温诚女子中学的校长吴谨先。”
“温诚女中建校二十载,以‘完成普通教育,造成健全国民,授以女子适用之知识技能,并培养女子固有之美德、健全之体格’为办学之宗旨,针对中国女子的柔弱品性,而发展女子的坚强勇敢的现代品格。二十年来,历经风雨,今逢此难,无以为自救之力,幸得政府资助,又有今日诸位善意捐资,谨先感激之情,难以言述,诸位当中,有时常行善的先生女士,可知举手之劳,对另一些人而言,就是涌泉之恩了。”
如果说新瑜珠在台上时,台下仍有交谈之声,那此时吴谨先的一番发言,便是让场中即刻鸦雀无声了。
这无声当中,又很快响起一阵极热烈的掌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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