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洋行

如安洋行的大楼,是申城很别具一格的建筑。

它的前身是英商会馆的办事处,因此整体为典型的外廊式结构,清水红砖外墙面,下有花屏石栏杆,顶柱有精致的石雕。自从英商会馆被并入了英德联合会馆后,这幢建筑先后几次易手,渐渐为私人所有。传闻中廖明霁为了白俄大世界舞厅豪掷五十根金条,但他在洋行大楼上的花费,其实要远超这个数目。

洋行的店员,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个个不仅眼力好,且年轻精神,很有一种真实的热情。

今天,刚开始营业不久,只见门外停下一辆黄包车,一位年轻的小姐从车上下了来。

这小姐停在门前,抬着脸,似乎是欣赏了一番眼前漂亮的建筑,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被吸引,最靠近门边的店员忙笑吟吟地上去询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请里边看看。”

这小姐看了店员一眼,很温和地说:“我的一个女朋友告诉我,你们这里有一种六角形状的钻石耳环,我过来看看。”

店员一看,这位小姐不仅美丽,还如此和气,顿时精神格外振奋起来,说:“有的,小姐请进。”他一面伸着戴白手套的手,微微弯着腰,做出一个标准的‘请’的姿势,将客人请进门,一面简明地解释:“钻石耳环,我们洋行总有三种样式,您朋友说的,大概是我们的一款六芒星耳环,是非常适合小姐们佩戴的。”

这小姐说:“是新到的吗?我朋友上次来,只在你们的新品图册上看到了样式,还没有售卖。”

店员说:“是了,那就是那款没错,前两天刚刚到货的,小姐,看来您朋友是我们洋行的老主顾。”

这小姐笑了一下,“她在你们开业第一天就来了。”

正说着,另一位店员已经将货品取了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这小姐过去一看,见黑色锦缎的托盘上,摆着一对六角星形耳环,光泽夺目,极为精美。

“原来是这样的,”这小姐微笑说,“真好看,确实是她会喜欢的样式。”

店员在一旁听见,立刻就知道了,这是要给朋友买礼物的意思,这样看来,关于这耳环倒是不用多介绍,便很机灵地说:“原来小姐是想买来送给朋友吗?我们洋行的礼盒包装,是可以根据您的赠礼寓意来选择的。”

这小姐点点头,说:“那么,帮我包起来吧。”

店员见她连价格都不问,果然是个很痛快的主顾,忙格外热情地说:“小姐放心,准给您包好。”

这小姐便问:“可以签支票本吧?”

店员忙说可以,请她去旁边的沙发椅入坐,早有另一店员殷勤地端了杯热咖啡来。

这小姐说了两句谢谢,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支票本和钢笔,问了价格,刷刷两下写好,交代说:“包一个漂亮些的盒子就好了,不是什么特殊的意思,我写一个地址,你们给她送过去吧。”

店员答应了,接了支票转头让同事送去后台,自己则邀请客人喝一喝店里的咖啡。

“这是我们东家特意选的,昨天刚送过来,”他介绍说,“是一个德国的牌子,叫什么……”

糟糕,没记下名字,店员暗自懊恼,心想要被柴经理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教训,只好讪笑几下,想说个什么模糊过去,就听这小姐说:“我猜是Dallmayr,按照我们中文,也可以音译成达尔麦也。”

店员一愣,还没说话,抬眼就见柴叔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这柴叔实在是身体矫健,自从瞧见那支票上的签名,就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速度飞快地从后面奔至前台厅中,心内好如滚沸——了不得,未来少奶奶来了!

少爷为了厉小姐的弟弟,那都是要盛装打扮的,现在这本人降临,可不是了不得!

柴叔奔出来之前,还不忘吩咐了一个小伙计,快给北姿公馆打个电话,告诉东家,厉小姐来洋行了,要紧,要紧!

在店员伙计们眼中,柴经理一向可是很稳重的人,少见这样兴冲冲的样子,店员不明就里,叫一声‘经理’,下意识地往后让了一步。

柴叔哪顾得他,早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朝着厉孟元说:“厉小姐!原来是您过来了!他们小孩子招待周不周到,怎么还要您签支票本了呢?真是胡闹!您别见怪,还有什么看得上的,我一并收起来,给您送回家里去。”

厉孟元有些意外,放下咖啡,站起身,问:“您先生是?”

柴叔很谦卑地连连说:“不敢不敢,小人姓柴,是从前在老家,明霁少爷院子里的管事。”

他这一番自我介绍,已完全与洋行的职务工作无关了。

一旁几个店员,虽看出事情不同寻常,但因为廖明霁之前严令柴叔不许议论厉家的事,他们此时都一头雾水,恰好这时店里并没几个客人,他们无事的人,也就悄悄投去好奇的目光。

厉孟元微笑一笑,说:“柴先生客气了,买东西,自然是要付钱的,你们店员招待得很好,我们正在谈论咖啡。”

柴叔忙说:“小姐,我们少爷吩咐过,您来,不管看中什么,都是绝不能收钱的,我刚才已给他打了电话,北姿公馆离这里近,他大概就快来亲自招待小姐您了呢。”

厉孟元虽然和廖明霁相识尚浅,但她对生意人有一些了解,知道他们在场面上确实都是很阔绰的,思忖了片刻,淡笑说:“要是买给自己的东西,我大约也不用和廖老板客气,只是那对耳环是我买来送朋友的,不好借花献佛,就这样吧。我今天是在这附近有事,偶然想起来,才过来一趟,怎么好麻烦廖老板特意赶过来,改天,改天我一定认真来你们洋行好好逛一逛。”

柴叔听这口气,竟是要走的意思,便很心急,心想,不知道少爷到底和厉小姐谈到了哪一步,怎么厉小姐的语气还是这么生疏的呢?

是了,少爷做事情太迂回,这么久了,果然连个朋友都没交上!

光是喜气洋洋换衣服见厉少爷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这个少爷,不会因为要见厉小姐,又在家里挑衣服挑一个钟头出不来吧?

“厉小姐,”柴叔很恳切地说,“您才刚来,我们洋行还有不少新到的时髦首饰,您可以多看看。”看到我家那位花孔雀少爷迈出大门为止。

厉孟元倒也没有准备立即就走,比如刚才的咖啡,她就很喜欢,是打算要喝完的,便微笑说:“那我就再坐坐,你们洋行很漂亮。”

柴叔极高兴地说:“您坐,您坐。”

又训旁边店员:“别愣着瞧了,快给厉小姐再换一杯热咖啡来。”

店员忙说‘是’,厉孟元却阻拦说:“不用不用,这杯刚刚才拿过来,并不凉,不要麻烦了。”

柴叔又立刻和颜悦色:“那好,对了,说起这咖啡,是少爷和这个路口前面的凤麟德商洋行的老板,偶然谈过一次话,也不知怎么谈的,谈了好几箱咖啡回来,说是放在洋行招待客人,小姐尝着觉得味道怎么样?”

厉孟元夸赞道:“我觉得很好。”

柴叔本就把她当成了未来少夫人,对她简直不知怎么恭敬才好,现在着了这一句夸,自是浑身喜气,很觉得为少爷添了好感,笑道:“能得您的喜欢,真是格外叫人高兴。”

厉孟元说:“您太客气了,这种咖啡我恰好知道,本就喜欢,只是有一两年没喝过了。”

柴叔一想,厉家的大少爷,可不就是在德国,为政府做着外交上的高级工作吗?莫说是德国舶来品,他们家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恐怕样样都见惯了,幸好幸好,那德商洋行的老板还算良心,给的东西没叫行家笑话。

便更客气地说:“是了,正因为您是有品味的小姐,您的喜欢就更有意义了。”

他思忖,回头就让人送一些到厉家府上去。

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短暂,柴叔看着厉孟元慢条斯理地品咖啡,又想了一出,问:“小姐,我们店里有几套铂金镶珍珠的项链,我看着倒是和您今天的衣裳很相配,叫他们取出来给您瞧瞧?”

此话一说,边上的几个店员眼睛都亮了起来。

昨天店里来了两套铂金项链,价格贵不贵倒是其次,关键是很难得,并不是走商船入海关来的,是东家托关系个人买入,也并不打算卖,只是做暂时的陈展。现在柴经理对这位小姐毕恭毕敬不说,还要把项链拿出来送人吗?这小姐到底何方神圣?

厉孟元想了想,笑着说:“听您先生的语气,这大概是很昂贵的东西,我很愿意见见世面。”

柴叔就愁她不看,顿时喜笑颜开,说:“好嘞,您等一等。”

店员们闻风而动,不多时,阵仗颇大地把两条项链慎重地取了出来,由柴叔亲自端着来到厉孟元面前展示。

“小姐您看,这个铂金材质,算起来比黄金贵了好几倍,这个成色大小的海水珍珠,在满申城的洋行都是紧俏的货,镶嵌的工艺也是顶级的,我们少爷托朋友买的一两个月,昨天一早英国的商船到岸,他还亲自去接了呢。”

厉孟元对珠宝首饰的热情,本不怎么高,只是这几年总被姨妈拉着东看看西看看,才了解了一些,其实不用柴叔介绍,她已看出这两条项链价值不菲,精美绝伦,而且与众不同。

“廖老板的眼光,真是好,”她笑笑,“我在首都,确实从没有看见过类似的款式,将来如果售卖,肯定会很受欢迎的。”

柴叔既为了让厉孟元高兴,也为了宣扬他家少爷的本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厉孟元倒也有耐心,一直面带微笑地倾听,足有十来分钟,直到外头传来汽车的响声,店员往外一看,喜道:“是东家来了!”

廖明霁是从公馆赶过来的没错,但让柴叔失望了,他并没有换上什么顶漂亮顶耀眼的衣服。

“厉小姐,”人来声也至,他面上带笑,“欢迎光临。”

柴叔看见他的第一眼,脸上的高兴就顿了顿,等他走进来和厉孟元打了招呼,就在后头极小声地说:“少爷,你怎么不换衣服!”

廖明霁没搭理他。

厉孟元说:“真是不好意思了,廖老板大概在忙,还特意来一趟。”

廖明霁说:“厉小姐不用这么说,当初说好了,你过来,我是一定要亲自招待的。”眼光落在柴叔捧着的项链上,笑道:“厉小姐觉得这项链怎么样?”

“我是外行,只要我说,就是好看极了,”厉孟元微笑,“不过看也看过了,我也该走了,温珣还在等我。”

廖明霁眼里的笑容蓦地一滞,连带着脸上都表露出了过分的诧异,“哦,原来,温珣也在附近?”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厉孟元听他的称呼,心里隐隐觉得愉悦,觉得自己今天不算白来,便说:“他在教育部的公署有一点事情,我让他忙完了来接我。”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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