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孟元洗手做羹汤,一盘醋鱼忘了放醋,还把盐错当成了糖。
于兰瑛惦记她的拿手好菜许久,一端上来就兴冲冲夹起一块试吃,没嚼几下,舌头发麻,捂着嘴含糊地说:“你你……这这……咸……”
一旁摆菜的薛妈赶忙倒了水来,于兰瑛连灌了两大口,失去知觉的舌头才恢复了一些功能,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厉孟元困惑地瞧着她。
“味道很奇怪吗?”厉边珣也是一脸困惑,执起筷子搛一块放嘴里,咸腥苦味,登时直冲鼻梁,一张俊脸扭曲起来,摆摆手,转到厨房咳嗽去了。
厨房里,厉温珣正忙着,身上系着一条围裙,衬衫袖子挽得高高的。
他少年时期就擅长的一道菜,菜式其实普通,滋味却是一绝,五花酱油肉,原材料需得挑选肥瘦层次分明的五花肉,既不放盐, 也不要花椒、辣椒,不使用姜葱,只用酿造酱油,再加度数正好的白酒,咸鲜香俱全,家中父母兄姐弟弟,无一不爱。
大功告成,刚把肉盛到一只樱桃花纹的白瓷碟中,厉边珣进了厨房,话说不出来一句,面色痛苦地扑到水池边,咳嗽两声,拧开自来水漱口。
厉温珣诧异地望着他,忙放下铲子过去给他拍背,问:“你干什么了?”
“姐姐……要毒死我们,”厉边珣含泪控诉,“那盘鱼!”
厉温珣好笑说:“是吗?我刚才就看她有点走神,是放错了什么东西?”
厉边珣抹了一把脸,“可能放了一整罐盐吧。”
厉温珣心中微沉,疑惑当中,又很不得其解。
厉边珣叹息一声,忽然看见那碟色香热气缭绕的酱五花肉,方才被摧残的味蕾仿佛复苏了一般,吞了一口口水,说:“哥,你我总可以信任吧?”
厉温珣回头一看,笑了笑,“端过去吧,我洗个手。”
厉边珣快乐地吆喝一声:“好嘞!”
醋鱼被驱逐出餐桌,酱五花肉成为主菜,幸好薛妈能干,仍旧摆出五花八门一桌。
厉温珣上了桌坐下,首先看姐姐,厉孟元本就自责且懊恼,情绪不怎么高,见状,照着他脸上问:“看我干什么?是笑话我放错了调料吗?”
厉温珣忙摇头:“我没有。”
厉边珣因为刚才反应过激,深以为要挽回一二,赶紧插话说:“手生,手生了而已,不要紧,我准备学习醋鱼和酱肉的做法,争取下回我来下厨,兰瑛姐,你觉得怎么样?”
于兰瑛连连点头:“我很期待。”用胳膊杵了杵厉孟元,笑着哄:“是我来得不够勤快,要是多来几趟,你就多做几次,哪还会手生呢?我现在要品尝这一桌美食了,今天心情实在很好,还想喝一点酒,你陪不陪我?”
那是当然要陪的,厉温珣亲自去取了姐姐珍藏的一瓶法国葡萄酒来,几人便围坐一桌,细细地将酒菜吃了起来。
几人都熟识亲近,用餐便也很随意,边吃边聊,于兰瑛先问:“孟元,听说你今天去温诚女中校舍的奠基仪式了?新学校地段怎么样?”
厉孟元说:“挺好,只是天气太热,都要八月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热。”
于兰瑛很认同,她这些日子东奔西跑,比谁都知道今年天时的古怪。
厉边珣接过厉温珣递过来的一杯果子汁,也说:“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天像过不尽似的。”
厉温珣忽然想起廖明霁的生意,便朝着于兰瑛问:“那如安纺纱厂的厂房能按时完工吗?”
话问出口,他就想到自己分明是个不相干的人,把这事冷不丁问出来,很有些古怪。
可提到崭新修整的厂房,于兰瑛立刻十分兴奋,说:“廖老板邀请我这几天去参观厂房,看他的意思,大概是很有信心会令人满意的,其实我也有些耳闻,如安纺纱厂的改建很出风头呢,至于幺井路上的女工宿舍,我之前自己去远远观望过,那是袁太太的房产,安全上想来不会有问题,温珣,你跟我一起去吗?”
方才那微妙的尴尬已被于兰瑛的热情化解了,厉温珣一想,今天虽然并没有事先答应廖明霁,但他仍有种爽了约的感觉,还准备晚些时候要给廖明霁打一个电话解释,如果跟去参观厂房,也是应了之前廖明霁的邀请,算是一种弥补,便很高兴地点头说:“好啊。”
于兰瑛愉快一笑,转念,又促狭地看着厉孟元:“我看廖老板,大概没有放弃请你家温珣去帮他管理工厂呢,这两次都提到让他跟我一起去参观。”
这事厉孟元知道,但她对厉温珣是很信任的,并不想干涉他自己的想法,于是故意摆着长辈架子,幽幽叹息说:“我可管不了他呢。”
厉温珣不好说什么,便只微微笑笑。
厉边珣却大为精神,高声说:“有这回事?哥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了,我想起来今天刚见到廖老板,他好像是有点意外,我明白了,他肯定以为去的是哥。”
厉温珣忙说:“不要胡说,我已经和廖老板谈过了,管理方面的事实在是不能够胜任的,但他很客气,邀请我去参加工厂开业的剪彩仪式,之前是我陪兰瑛姐,这次换成了你,他意外也是正常的。”
厉边珣耸耸肩:“就算是这样,廖老板看着可不像轻易放弃的那一种人。”
厉孟元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厉温珣。
弟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十分坚决,他对廖明霁的工厂也很有几分上心,也许拒绝只是暂时的,厉孟元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今天不该为了那一个,影响到了这一个。
于兰瑛见姐弟三人争论,忙说:“好啦,是我的错,事先和廖老板约时间的时候,顺口说我会找温珣,后来也没想到为了这个再特意说明,这才让他误会了。谁让我面子这么大,你们两位少爷争着要送我呢?既然这样,下次我要指定人选。”
厉边珣马上说:“不不不,是我的错,我要精进我的驾驶技术,这样就不会被人拒绝坐我开的车了。”
于兰瑛奇道:“你的车不是开得很好吗?”
厉边珣大感安慰,“兰瑛姐,下次你可以指定我。”
于兰瑛说:“下次不行,下次人家廖老板指定了温珣呢。今天他还问候了你们姐弟,我就告诉他温珣和孟元一起去了花园弄,不过他倒是也知道这事,说听一位朋友提过。”
福至心灵,厉温珣立刻猜出了这‘一位朋友’是谁,不知怎么,他对弟弟生出了一丝丝歉意,移开眼神,默默地夹一筷子菜低头吃了起来。
于兰瑛又想起什么似的,兴致勃勃地说:“我还知道了一件事情,孟元,你知道廖老板的洋行,叫做如安洋行,纺纱厂呢,叫做如安纺纱厂,那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字呢?”
她一双眼睛晶晶亮,擎等着厉孟元递话。
厉孟元气定神闲说:“原本不知道,今天恰好知道了,因为温诚女中的功德碑上,刻着‘廖如安’。”
于兰瑛大感意外,说:“原来廖老板是又用他姐姐的名义捐款吗?”
在场唯有厉边珣不明就里,问:“廖老板有姐姐啊?”
厉孟元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们在功德碑上没找到廖老板的名字,只有一个廖如安,觉得很疑惑,正巧何旅长在旁边,他告诉我们,如安是廖老板姐姐的名字,廖小姐十二岁时因病去世了。”
厉边珣圆圆睁着眼,觉得自己很应该在意的是廖小姐的不幸,可耳朵里非挑拣出了‘何旅长’三个字,顿了一顿,不由自主就问:“何……旅长也去了花园弄?”
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于兰瑛也明白廖明霁口中的‘一位朋友’,大概就是这位何旅长了,这可真是巧了,她微笑说:“看来这两位先生,和你们家有很特别的缘分呢。”
厉边珣不是滋味地笑了一下,“也许吧——”他看看姐姐,“我想,我的驾驶技术不用精进了。”
晚上于兰瑛留宿,和厉孟元挤在一处说话,厉温珣便来到了弟弟的房间。
厉边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听见哥哥进来的声音,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厉温珣一笑,关上门,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还生气呢?”他轻声问。
语气是极温柔的,像是小时候哄弟弟那样的语气。
厉边珣蹭着枕头,露出半张脸看他,“我怎么敢。”
厉温珣说:“这就是生气的意思了。”
厉边珣说:“我知道你也被姐姐瞒着,不然我肯定能看出来。”
厉温珣笑起来:“你把姐姐烦得不得了,难道指望她立刻就替你张罗吗?”
厉边珣把整个脸都露了出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哥,你也觉得何旅长不好吗?”
厉温珣很客观地说:“我不了解他。”
厉边珣说:“可是姐姐很了解,我知道姨妈是把何家的事查得很清楚的。”
厉温珣摇头:“不是这种了解,就算姨妈能把何家祖上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对何向忱这个人本身,都是不了解的。”
厉边珣叹息:“难道那些白头偕老的爱侣,结婚前都是这么谨慎的吗?”
厉温珣轻笑:“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你结不了婚,能约束他的也就只有人品了。爸爸从前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就让我们都看到了那位袁少爷的心,姐姐现在慎重一点,难道不是很应该吗?”
厉边珣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很认真地说:“哥,我之前是识人不清,可你们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对我的眼光彻底失去信任吧?”
厉温珣觉得好笑,索性站起身,来到床边坐下,看着弟弟说:“说到你的眼光,我确实有一些疑惑,我看何旅长和袁少爷,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相像——好吧,勉强有一点,都很好看。但至少袁少爷是确实喜欢男人,或者喜欢过男人的,而何旅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喜好吧?”
厉边珣露出了一点故弄玄虚似的笑意,说:“他如果不喜欢男人,那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会是:请离我远一点,我没有这个爱好。这比任何话都有用,可以马上解决问题。哥,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有男人对你表达好感,你是不是要立刻跟他说清楚你喜欢的是女孩子呢?”
厉温珣微微一怔,一时之间,居然无法反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