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贽煜又来牢里了,这一次他身上着常服。
不见天日的牢房里阴暗潮湿,而他脚蹬方履,身穿素罗对襟衫,里面是莲花暗纹交领衫,腰上系着青色绦带,顶戴青玉发冠,像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儒雅书生,和这里的脏污格格不入。
我咬着后槽牙,胸中积郁着一股怒气。
“你们这些州县老爷们专门欺负我这良民,就欺负我无权无势呗,把我关押在牢里就像关一只猪,任你们宰杀,既然我和王相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怎么还不把我放出去?”我有些烦躁地嘟囔着。
梁贽煜轻笑一声,我诧异地望过去,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如寒星,却又盈盈如秋水。
今天的梁贽煜有些不同寻常。
我移开视线。
梁贽煜道:“于公事来说,你确实不必在此,但于私事来讲,你和我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
他说着话,就一步步逼近牢房。
我眯着眼睛警觉地看着他。
没想到半年过去,黄花菜都凉了,梁贽煜还惦记着我和他在青水溪的过节。
当日的事情犹如过境的风暴又瞬间席卷我的脑海。
青水溪的溪水冰冷入骨,就算不会溺毙而亡也会被活生生地冻死。正合我意,我脱掉鞋履,往溪流里一躺,期盼着青水溪把我卷入下流的河水里,从此在这个世间销声匿迹。
当我正倾听着潺潺流水声和鸟鸣的时候,从附近传来一片动静。
兵刃相接的铿铿声,还有人的喘息声。
我陡然睁开眼,看热闹的心思促使我往噪声的来源看去。
鬼使神差的,我就到了第一现场。
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男子正在和另一名面蒙黑布的黑衣男子刀剑来往。
两个人在青水溪旁翻转跳跃,我真是大开眼界,这可比现代杂耍真实有趣的多了。
反正我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的场面震慑不住我,我越走越近。
不成想,红衣男子因为我的出现而分神,被蒙面男子有机可乘,险些被剑刺中胸口。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愧疚之情,于是在那蒙面男子把红衣男子打得节节败退之际,我一个助跑冲刺,直直往蒙面男子撞去。所幸帮红衣男子躲过一剑,蒙面男子被我压在身下,我感受到他的强烈反抗,于是把心一横,直接抱着他滚入青水溪,可是我真是不幸运,竟然把脸磕在嶙峋的石头上,右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黑衣男子蒙面躺在青水溪里,他的黑发在水中漂浮四散,阳光在水中跳跃,那双在阳光下泛棕的瞳仁紧盯着我。
我在他的上方,脸上的血水滴落不停,看到他被我的血水浸染的黑色面罩,我不好意思地傻笑着然后一把拽下。
没想到面罩之下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
就在我瞠目之际,那人将我推开坐起身来,我望着他。
他的脸上沾染着我的鲜血,他身后的溪水折射着粼粼波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随后那人起身拔腿就走,没再理会我,我估计那人是去追杀红衣男子了。
后来我就没再寻死觅活了,古代的乐趣也不少,比如有现代失传的武功可以看,或许,以后还能遇到更有趣的事情,我的命算是被那两个人救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那红衣男子模糊的脸部轮廓,倒像是王兰菊的模样,不,该说是像男子王相。
我:“知府大人,王相就是当日青水溪旁的红衣男子吗?”
梁贽煜看着我许久无言。
“你不是说你忘记当日的事了吗?怎么这会想起那个无耻之人了。”梁贽煜怒形于色,一拳砸在牢房的木头杆上。
我缩回脑袋低声道:“选择性失忆,我那风寒专门挑着大人你忘掉。”
没想到梁贽煜看我的眼神更加阴冷狠毒。
我发现自己好似说了不得了的事情,立马用手捂住嘴巴,不再说话,生怕再从里面吐出什么虎狼之词。祸从口出,以后我要在梁贽煜面前把好嘴。
“本官命你忘掉王相,也就是那个红衣男子,你听清了吗!”梁贽煜语气不善地对我发号施令道。
我点头如捣蒜,知府这么大的官,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今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许三就装一天缩头乌龟。
“你生气了?”
我摇摇头,我怎么敢在你面前生气?我还要不要命啦。
“你怎么不说话?”
我低垂着脑袋,用眼看着自己被老鼠咬出一个洞的鞋尖道:“草民没有对大人生气。”
我现在在他面前自称我的勇气都没有了。在这个人面前,我的自我意识暂时还不配存在。
“不生气怎么不说话。”梁贽煜一直纠结我不说话的事情,我诚惶诚恐,恐怕因此罪加一等。
就在我两股战战要站不稳的时候,梁贽煜咳嗽一声。
他说:“本官找你是有一件事情需你去办。”
我恨不得跪在地上对他磕几个头,求他说话不要这么含蓄,有什么事情就利落说出来,不要让我战战兢兢的。现下我真是百感交集。
“草民能为大人办事,是草民的荣幸,大人让草民所办何事?”我顶着凶狠的刀疤脸,极尽谄媚,强颜欢笑道。
梁贽煜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扭扭捏捏,他摸着自己一边垂下的发道:“其实本官没什么事。”
他的耳朵尖诡异的红了。
我的脸也红了,但我是气的。
但我生气不能外露出来。我要憋出内伤了。
“既然大人无事,能否放草民归家,草民的三只鸡还没喂糠。”
就在我以为他会放我出去的时候,他又甩袖,瞪了我一眼。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了。
我面对着空荡荡的牢房,心里有苦说不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一会说有事找我,一会又说没事了,但那神情简直比有事恐怖几十倍。难道古人都这么奇怪的吗?可我回想起还是女装的王相,那人就与我志趣相投多了,看来是人的问题。
我在心内暗叹,如果王相没有那么变态,和我做个兄弟倒是可以的事情。
就在我望天的时候,一个差役到了牢房里把我放了出来,随之递给我一封信。
我困惑地挑眉看向一脸麻子的差役。
“这是知府大人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你拆开看看。”那差役婆婆妈妈的,一副好奇的样子。
我神神秘秘道:“现在看不得,我得回家拆开,不然这些机密的事情被除我以外的人知道,恐怕我和那人都要掉脑袋。”
我的话让差役摸摸脑袋离开了。
我没在牢房里拆开看,因为我确实没什么兴趣。
回家的路上我用一文钱买了七颗蒸枣吃,有滋有味地品尝着,遇见一处勾栏就往里走去,我已经好多时候没来这里听曲放松了。王兰菊哪里都好,就是不喜欢我到这些地方,怕我被人带坏了,我总是撇撇嘴,心道她不懂男人,有些男人要是会变坏怎么都会变坏,而我就不同,我虽然好吃懒做,但面对才气酒色还是能坐怀不乱的。
回去的时候喝多了酒,用最后一丝神智喂饱了我的三只鸡后,我倒头在床上大睡。
醉眼朦胧之际,我看见梁贽煜的脸,我嘟哝着晦气,翻个身继续沉沦在梦乡里。
真是阴魂不散,做个梦都能看到他那张严肃到刻板的脸。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床边的桌子上放着昨日那封信,奇怪的是,这封信被打开了,工整地摆在桌面上,邀请我去看似的。
我神情恹恹地瞄了眼那封信。
龙飞凤舞的字力透纸背,我迟疑了一下,难道梁知府真的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当面告诉我,而需要我私下里去做?难道像是现代那些当卧底一样刺激的事情?梁知府想要我用这副凶恶的相貌混进山寨,然后我们里应外合把山寨一网打击?!
我越想越有可能,激动着双手捧起那封信。
没想到我能被知府大人赏识,真是无以为报啊!
就在我慨叹之际,跃入眼帘的一行字让我扬起的嘴角拉下,随着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我的嘴角拉的就像左右两边都坠着秤砣似的。
没想到,梁贽煜这么无趣!
竟然让我去陪他从江南而来的表妹玩半个月!
他在信中说自己要回五百里外的家里探亲,但是表妹偏要在此时来宣州,无奈之下让我顶替他陪他的表妹。
我看着信双目欲裂。
马达!!!
我是什么很贱的命吗?他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但出于心里的那么点心虚和对会舞刀弄剑的梁知府的畏惧,我还是出现在迎接梁贽煜表妹的队伍中。
我拿帕子擦擦额角的汗,黑着脸拉着自己的衣襟。
“许三,你这么无礼做什么,等会见了表小姐,你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吴可道。
吴可是梁贽煜留下来监督我的差役。
我几乎要翻白眼了,你这话该问问你们的梁知府梁大人,怕我没有条理污了你们的表小姐的眼,还把我拽过来做甚!
“吴可别怪他了,他平时一个乡野村夫,恐怕连这么好的绸缎都没摸过,别说是穿过了,现下不适应是正常的。”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我拿眼看去,是那个第一次把我抓进牢房里的差役,我至今还记得他推我的那把力气。
“孙宝成你说的在理。”吴可捂住嘴嗤笑一声。
我将我脚上的云头履往吴可作势踢去,他为了躲我险些跌倒。
吴可气势汹汹道:“许三,你这是做什么?”
我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道:“我是个乡巴佬,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子,方才滑了一脚。”
吴可语塞,索性转身,不再看我,我对着他的背影吐舌头。孙宝成瞪起一双吊梢眼,胳膊在空中虚抡了一圈,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两个人就是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吓人!
我也转过身,面向草木凄凄的官道等着表小姐的马车,不去理孙宝成。
今日我穿着白绸交领上襦,束发用的是白玉发冠,难得打理得这样干净,我把背脊挺直,看着阳光照射下自己躺在地面上的影子,那剪影简直就是威风凛凛的一代大侠,我的心情愈发愉悦。
我还记得一路走来时,街上的女子用美目盯着我瞧得入神的模样。
我邪笑一下,我许三真是仪态俊美,沉静潇洒,尽管面容凶残,但是充满男人味。早上盥洗的时候,我都舍不得将那一夜疯长出来的络腮胡剃掉,但为了整体形象的协调,我还是忍痛把自己刮成了小白脸的模样。
就算是小白脸,也是小白脸中的翘楚,我不无自得的想着。
等会表小姐到的时候,我会露出一个狂放不羁的笑,还不把她迷得七荤八素的,我的魅力,无人能挡!
“疯子!”吴可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我收起点地抖动的腿,站直身子,装作一副正经的样子,心想,吴可嫉妒的样子真丑!
表小姐的马车到了,我们几人将她迎接入府。
表小姐的车子停在知府内。
“还请表小姐下车。”吴可道。
这时候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倒是孙宝成推了我一把道:“还不赶紧跪下当表小姐的脚凳。”
我不可置信我方才听到的话,什么?梁贽煜今天准备给我的这一身华服就是为了给这个唠什子表小姐当脚凳用的?!
“人肉马凳谁爱做谁做去!我才不做,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你们大人央求着让我干的,现在这么折辱我算怎么回事!”我双手抱胸站立,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不要为难这位大哥了,奴婢带了脚凳。”此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婢女,抬起脸朝我明媚地笑着。
我清清嗓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是这位姑娘体贴。”我的声音充满磁性,又刻意压低了声线,有些低音炮的感觉。
我自己听着耳朵都要酥麻掉了,这善良美丽的婢女肯定也会觉得我帅气又迷人吧。
吴可和孙宝成皆是一副欲笑不能笑的样子,我用探究的眼神看向他俩。
婢女笑得花枝乱颤我可以理解,异性相吸嘛,但是这两个蠢货笑甚!
简直莫名其妙!简直不可理喻!我如是思忖,面上仍保持着儒雅的风度。
“姑娘辛苦了。”我一把夺过婢女的脚凳放在地面上,然后伸手欲牵着她下来,以防她一个不稳摔倒。
婢女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钻进了车厢里?!!!
什么!
我看着自己举到僵硬的手臂想要撤下来揉揉,但是这会子一只白如玉的手搭在我朝上展开的掌心。
我连忙嘴角扯起笑,抬起英俊的脸朝上看去。
那人身上扑面而来的沉香气息,层层叠叠的纱衣堆积到我的眼前,随着手心中那只手稍稍用力,我感觉怀里撞进一个温热的躯体。
耳边尽是吴可和孙宝成的惊呼声!
我的脸上还盖着一层那人的纱裙,眼前一片模糊。
这衣料真好,如烟如雾的晃眼。我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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