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来到纸窗前,舔破一个孔洞,将眼小心翼翼合了上去,正对准那小孔。
只见眼前光影朦胧模糊成一片,待要细细看去,眼前骤然一黑,右眼上遭了一拳。
我头顶如遭雷劈,耳中嗡嗡作响,三魂犹如去了七魄,眼冒金星。
正要摔倒在地,那人破开纸窗,伸手拎着我的衣襟往里掼去。
我一个翻滚落地,那人松手,我已由屋外进了屋内。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枕下还有几两碎银,那是我全部家当了,好汉饶过我这个穷汉吧!”我唾沫如飞,抱头蜷缩在地上如虾米状。
乍进屋内,血腥味就扑鼻而来,眼前那个不速之客极有可能是个亡命之徒,若惹得他发怒,恐怕危及性命。
“陈三七,是我。”那人说着,竟向我伸出一条胳膊,我抬眼皮,看见一连串血珠从他指尖滚落。
我的身子抖如筛糠,闻言瞪目发痴。
从嗓子眼里出来的声音细若游丝:“司徒律井,怎么会是你?”
司徒律井听了我的话,不觉冷笑:“难道不能是我吗?”
我怕他不悦,转移话题:“你今已从监牢之中出来,为何还来寻我。”
他身上裹着脏乱的囚服,右臂上鲜血淋漓洇湿了衣裳,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从狱中厮杀出逃。
司徒律井半晌才道:“我挂念你,便迫不及待来找你了,我对你真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想看。”
我这才仰头看他,司徒律井皮色发青,嘴唇泛白抿紧,一双深邃笑眼里露出几丝玩味,眼睫轻眨,似烛火颤动。
“我同你说笑。”他却先退却了。
我松了口气。
他见我迟迟不肯起身,便如老鹰提小鸡一般攥着我的领子将我摁在凳子上。
司徒律井:“我在此处别无落脚之处,且无其他相熟的人,遂来寻你,恳请你收留我几日。”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祈求之意,我明白,无论如何都要顺着他的心意做事。
“你同梁知府结仇,他知你失踪,定会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找出来,我这里恐怕不安全,你可另寻他处,盘缠我替你出。”
我心内不禁为他担忧。
“我与你好歹朝夕相处数日,你现在拿盘缠打发我,你就非得这么绝情吗?连挽留的话都不说一句。”司徒律井点着我的头道:“你这里是最合宜的去处了,况且,我走不远。” 司徒律井的手指点在我的唇上,我的唇瓣上濡湿一片,我知是他的血。
他走不远,是因为身负重伤,明眼人一看皆知。
我心下叹了口气。
我:“既然你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
而后替司徒律井寻了套我的旧衣裳,并替他处理了伤口。
“还算你念旧情。”司徒律井看着我。
他此时看我的眼神一如当初,我的眼犹如被烫到,闪开了视线。
我:“你做了什么事让官府将你捉拿?”
司徒律井神色一凛:“梁贽煜不说,我也不会知。但他似乎受人指使。我不是兴朝人,而是外邦人,半载前来到兴朝之地,未曾得罪过他,他竟见我就刀剑相向,此中缘由,我也不甚明了。”
“我不信。”我知道他有事情隐瞒我。
司徒律井眼神暗淡,又言:“三七,知道太多,对你不是好事。”
“我在贵地能待的时日无多了,不日期满就要回去复命,但此事关乎众人安危与妻族性命,我不忍错失一丝一毫希望,在我寄居此地时,望你替我同梁贽煜打掩护,切莫让他知晓我的所在。”
我听闻妻族二字,嘴巴微张。
我大为震撼:“你,你娶妻了?”
司徒律井不看我。
“我如何不娶妻,在我的家乡,像我这么大年纪的男子,孩子都满地跑了。我不过是娶妻罢了,还未生子。”
“那你当初和梁贽煜说喜欢我才与我成亲是怎么回事?”我怔怔地说。
司徒律井垂眸:“那是说给梁贽煜听的,你只要知道我对你并无爱慕即可。如果我不喜欢你,和你成婚必有其他的图谋,为了让他不注意我的企图,唯有喜欢你这一借口可行。”
企图?
我挑眉:“那你真正的企图是什么?”
司徒律井抬眼,他的目光阴沉沉的,语气也阴测测的:“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噤若寒蝉。
“对了,那你为何同我一起时,禁止我去勾栏瓦肆?”我心下还是有疑虑。
他稍稍歪着身子,斜睥我:“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壮夫所不为,君子所不耻。”
我:“怎么一个个都把我当那自甘堕落之人,君子就不能借境调心?你们是否太过正经了些。”
司徒律井蹙眉:“我们?你说的是谁?除我以外,你还有别人?”
这这这,他说的话听起来变扭极了。
我摆手:“我什么人都没有,梁贽煜休探亲假,把他表妹托付给我照顾半个月,她也同你说过一般贬损我的话。”
“呵呵”司徒律井闻言冷笑。
司徒律井:“你们非亲非故的,而且又是被他抓过的人,他为何将他表妹和你撮合在一块?”
我哪里知道。
司徒律井看着我,等我下文。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劝你多提防梁贽煜,他这个人表面上风光月霁、心如止水。实则”
他略一沉吟,便不继续言语。
我:“实则怎样?”
司徒律井看我一眼:“实则心机深沉。”
“咳咳。”他止不住咳嗽几声,我连忙递上手帕,一口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我心下骇然,心尖发颤。
“司徒律井......”我低声道。
“嗯?”他挣扎着抬眼看我。我看见他唇边殷红的血色,想起成亲时,他当日也曾染上这嘴角的血色。
看着面色赤白的他,我颤声说:“司徒律井,你休息吧,我睡在脚踏上就好了,夜中若是有事唤我即可。”
“好。”
一豆烛火被风吹灭,我蜷缩在脚踏上,听司徒律井轻轻浅浅的呼吸。
就在几天以前,这里是我们的婚房,大红色的床幔和大红色的卧塌,以及大红色的喜烛,而今,不过几日,这些都黯然失色了,变成了朴素的白和朴素的灰色,原本应该共栖的人仍然共栖,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是怎么了,心口这么酸,连眼睛都酸胀起来。将眠未眠,不敢翻来覆去,只用侧躺的姿势挨到天明。
窗户仍然破着一个大洞,如人的血盆大口。凄凄的风吹拂着那破烂的纸窗边缘,我起身,满目的日光沐浴着我的脸,我的发,我展开的掌心。
侧过脸看向司徒律井。
他已醒着,盘腿打坐,在这清冷的早上,他依着日光照耀,也任我双眼打量,他很安静,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我小心翼翼退出了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三只鸡在鸡笼里目光奕奕地看着我,随我身形移动而点顿着小巧的鸡头。
“大大,中中,小小。”我低声唤它们的名,同它们打招呼。
弯腰在鸡笼里摸索着掏出五枚鸡蛋。
烧柴开锅煮蛋,而后拿一个瓷盘捞出滚烫的蛋,静悄悄地又进了屋内。
司徒律井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曾看我一眼。
我拿了炭笔在纸上写了字。看着桌上那盘水煮蛋,又看了司徒律井,而后转身出门,这一次,我沿街过巷,直往知府奔去。
我看见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一急一跳,一跳一闪,日光追着我,我追着自己的影子,我在清晨的朝阳下奔跑,如疾风,如惊涛,彷佛追不到尽头。脚下尘土飞扬,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知府门前。
我站定脚步,回望我来时的路。
熙熙攘攘,繁华似锦。我却如被抽筋拔骨一般瘫软在知府门前的台阶上。我听闻自己的喘息,台阶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泪雨。
我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将脸埋在两手内,呜呜咽咽地哭泣。
故作坚强的我,终于溃败了。
灵泽却出现了,她不发一言。
“你快带我去见知鱼。”我从台阶上起身,收了哭声,但尾音仍带着潮湿的悲戚。
灵泽不似昨日初见的鲜活,她看我,我发觉那眼中藏了千言万语。
我拿肿如核桃的眼端详她。
半晌,她道:“你脏的和小花猫似的,随我到府里沐浴更衣。”
我跟着她,在知府内走过迂回曲折的道路,来到一个房间前。
灵泽一壁推门,一壁道:“万不可让知鱼小姐看见你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不论怎样,她问起来都会不喜的。”
灵泽真是奇怪,不问我为何伤悲,其实,我也不知就是了,那股悲伤来得莫名其妙,走得又悄无声息,我的心境已平复下来。
我想,就如同女人来大姨妈期间情绪的起伏不定,我也在经历男人的大姨夫,喜悲无常。
这样一想,我顿时轻松下来,接过干净衣裳同灵泽道谢。
偌大的浴桶里已被舀满温热的水,我滑坐在浴桶里,看着热气升腾,猛地把脸埋入水中。
可我的心,告诉我,我在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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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在知鱼的厢房外的凉亭内等她。
灵泽进去禀报许久还未出来。
凉亭外,修竹成林,花叶遍地,芬芳馥郁。
我静静等待,目光落在足下三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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